“无据亦无由。”宋兰时略微摆首,长揖为礼:“但恕我直言,若芙蕖仙子不疑有他亦属无凭无据,莫不粗率。且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武陵纵走数十年,除鸿仪仙尊以外,还有何人足以当之?”
“休顾左右而言他。我问的是理由。”元蝉枝驳词严厉,铿锵有声:“仙尊居仁由义,在位许久,可追溯自少时为人佐命,直到后来独当一面为人师表,诲人不倦,门前桃李广遍天下,诸子仰藉鸿芘,时和岁稔,至今已荏苒数十年,进退应对从未失道。即便得道成仙以后,凡论济救、匡益、斡旋,通变,莫不亲当矢石,不仅出生入死在所不辞,且对一切名利谦辞不受,其勋庸崇著、秉忠贞节,丰功茂德无以铭述,未尝有如斯之盛者。徇公忘己,无由枉志。初心如此,更复何求?无凭无据,岂能容你砌词挑拨?”
“正因初心易改,所以谓之初心。”面对她咄咄逼人的针锋相对,宋兰时平心静气,丝毫不以为忤,低声道:“没有人能始终如一。”
“所以,”伫立在旁的岳丹燐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直视宋兰时:“仙尊自始至终德行无亏,你怀疑仙尊的理由何在?”
“武陵内讧数年,同门相互倾轧疑忌,唯诸位忠义炳著,不愿疑难宗祖,但须知任何一点细微末节,皆可致人心思变。”宋兰时抬起视线,目光温和而不容质疑,“与其问我为何怀疑,不如问诸位为何从未怀疑。”
岳丹燐正欲开口,余光扫见元蝉枝似乎有话想说,便自己闭上嘴,目光打量。
元蝉枝长睫连闪,只见其中似有清光濯濯欲出,抿了抿唇,低声答道:“为何从未怀疑… 好,我便告诉你为何我从未怀疑。”
她仗剑施施然走出数步,莲步影绰,剑穗流苏与黑白相间的长发一同迎风微扬,直到宋兰时面前。“其一,因为仙尊不求财、不牟利,我想不出他悖叛道义的理由,由此不疑。”
“其二,因为仙尊是陪伴我十数年的老师,是门内所有学生无庸置疑的信仰与倚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便如同捐酒先生之于遥川,仙尊之于武陵亦复如是。”
她胸脯起伏,眼眶微微发红,“如果… 如果是仙尊表里不一,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于当年师姐与师兄慷慨赴死,安颜被俘,我双目几乎失明,岳涯与常卿割席决裂,三年形同陌路不相往来,姜飏手下别君废置,至今不忍听音,桩桩件件,皆是仙尊一手促成…我们却对仙尊感恩戴德,谢他教化、解惑、复兴、慰勉之恩… ”
元蝉枝呼吸微促,终于再也无法掩饰语中颤意,眸光碎裂,质问道:“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们怎么办?”
姜落微旁观失态的元蝉枝,双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忽而感到喉中一哽,再度喘不上气来。
岳丹燐先前曾说,“非是自己的错处,师妹无须引咎揽责”,但其实“不是你的错”这种话,有时举重若轻,放在一朝摇摇欲坠的信任与感激面前,根本无足安慰。
宋兰时垂眉敛目,波澜不兴,道:“并未肯定。一旦肯定,及时止损,方为明智之举。”
姜落微抚一抚眉心,倒撤一步,脑中忽如舞蝶一般纷乱交错,清晰的片段与模糊的记忆在心间交织,错综复杂,难以捕捉。
他猛地抬手,哑声道:“ …等等。”
三道视线各自从不同方向打来,落在皱眉垂首、沉吟不定的姜落微身上。
虽然此时脑中乍现的灵光一闪即逝,他能够及时将之捕捉在手,但这个想法仍荒谬得令人啼笑皆非,有些难以启齿,也令他感到分外毛骨悚然。
姜落微抚额道:“《武陵山训》第一条:入内门之师事礼,应清旁众,使师尊东乡坐,为徒者西乡对,引手为肃,顿首九拜,以明尊奉… 是这样罢?我好久不背,记不太清了。武陵弟子百千,受上谆谆教诲,自谢师之礼起,绝不折腰事人、绝不叩首敬礼,为示谨慎,非万不得以时绝不将后背留予敌方,所以鲜有得以借机触碰武陵诸仙后颈者… 除了拜入内门当日,我们会清理无关旁众,将后背毫无保留地坦露在仙尊眼下,同日,请师兄师姐替后生在胸中刺绘解语花咒。如果,如果自那时起… ”
虽姜落微言犹未尽,但其中真意,已经不言自明。
元蝉枝腮边抽动,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眸光战慄愈发剧烈,不知其中隐含的是什么滋味。
姜落微垂下手,匆忙拾剑,面上显现几分焦虑之色:“无论如何,如今未知全貌,正是危机四伏,常师兄… 他不能将小师兄带回武陵,我们必须尽快… ”
岳丹燐抬手阻道:“先不急。”又转眸向脸色苍白的元蝉枝,筹谋道:“是否仙尊从中作梗,一试便知。常卿带着师兄,正在赶回武陵的路上,我催动花咒传音交代他一些事,若仙尊毫无缘由提前得知,便是在我等后颈种下解语花之人。”
话音落下,岳丹燐抬手及胸,指尖荧荧一点赤红,得心应手,在胸膛正中依理循纹,慢条斯理地描绘花咒的形状。
他指尖手势反复来回,但见胸中红光益盛,清香缥缈。
岳丹燐闭上双目,并不开口,唯催动解语花咒以期与常客洲心灵相通,反复呼唤。
过去良久,却迟迟不见回应。岳丹燐皱起眉头,又重新将胸口花咒描绘一遍,试探地呼唤数声,那厢始终有如石沉大海,死水一般沉沉静寂。
岳丹燐见势不对,停下描绘花咒的指尖,睁眼望向垂手旁待的元蝉枝,脸色微变:“他没有应我。”
元蝉枝蹙眉,指间掐诀,指尖拈起一段清光,依样画葫芦地在自己胸中描绘咒纹,自始至终皆未启唇,如岳丹燐一般反复心语呼唤,长一声、短一声。
半晌,她睁眼,放下隐隐发颤的指尖,清光泯灭,脸色泛白地略微摆首,以示常客洲同样并未回应自己的事实。
解语花咒之烈,连酣然入梦者都足以当头棒喝,强行唤醒。在杳无音信的情况,若非是如同安幼儒那般神智紊乱,致其与武陵诸仙心意不通,便是干脆已经一命呜呼,自然无法与人同德同心。
除宋兰时以外,在场三人均再也无法强作镇定。
姜落微甩了甩头,勉力意图在头痛欲裂中分出一丝清明,半晌道:“小师兄… 常师兄与小师兄同行,若小师兄得一线转机,此刻恍然恢复神智,或可确知常师兄如今安危。”
他连安幼儒与碧眼苍鹰在九霄长天之上大打出手、最终失重双双跌入山谷同归于尽,摔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再也认不出原形…这种结果都想到了,不想,岳丹燐重新闭目,抬手描绘咒纹,片刻以后,竟睁眼凝重道:“有了。”
闻言,姜落微掐起指节,强自凝神闭目,指携一片澄澈清光,抬手描绘胸口解语花咒ㄏ
直到咒纹发红发烫,鲜艳欲滴,他终于听见花咒彼岸耳语喁喁,一阵幻杳不可捉摸的遥远传音。
却听那声忽近忽远、若隐若现,仿若水中的私语呢喃,时而清晰可辨,转瞬又被微小的波动汹涌淹没,在涟漪荡漾中变得迷离、遥远而朦胧。
似乎是安幼儒受制于人,无法对答,只能不着痕迹地催动解语花咒纹,故而声音远淡。
与此同时,安幼儒另一手藏在身后,掐了千里传音诀;传音之人不止于本身,所以除了缄默不语的安幼儒呼吸声阵阵,姜落微还能恍恍惚惚听见另一人暗哑低沉的声音。
“你见过我儿子许多回。”另外一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只是由于听之不清,姜落微眉间紧蹙,好容易才得以勉强分辨,“你一定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姜落微指尖微微发颤,重又再画一回解语花纹,胸膛渐烫,如愿以偿地听得清晰几分的声音。
其清晰之甚,几乎可令姜落微幻视对方身处之地,好似空气混浊之中,墙上密不透风地糊满春藤与荆棘,角落盘根错节的蛛网微微晃动,阳光打入室内时被渡成雾蒙蒙的灰绿,屋簷的渗水滴滴答答地坠如绠縻。
半晌,安幼儒气息奄奄,缓声道:“我不知道。”
那厢不知做了什么,只听安幼儒垂首闷哼一声,似乎痛极,呼吸都为此弱了几分,仿佛仅存一丝飘渺的气息在他唇间缓慢流动,行将凋零。
声音在稍远之处再度响起,带着显而易见、且失控在即的怒火,仿若拉到最满的弓,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不知道?你是不记得,还是不愿意想起来?”
“从始至终,我对于你有儿子这一件事一无所知,何从见过,何从记得?”安幼儒每一个音节都有如枝梢将落未落的枯叶,迎风在空气中微微颤抖,又隐含几分咬牙切齿、与冷嘲热讽:“我只记得自己被人下蛊,记得元曦在我面前撕心裂肺,记得自己对秦绾唯命是从,记得我以她马首是瞻,三年以来,草菅人命,无恶不作… ”
他愈说,音量便越低,喉间的深沉恐惧也越发明晰,连带地一字一句都在颤抖:“记得姜师弟捅了我一刀,记得自己该死,却莫名其妙苟延残喘至今,记得自己在遥川杀人无数,记得猛地腾飞九霄时,摇摇欲坠的感觉…记得常卿不惜与我大打出手,也要强行解开我胸前衣襟,重新刺绘解语花咒…记得你一掌将他打落三千石阶,记得他摔得头破血流,记得他身下缓缓溢散的血泊,记得他用尽全力看着我时的眼神… 我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唯独不记得你什么儿子!”
话已至此,安幼儒咳嗽一声,又咳出一声冰冷的讽笑:“自然,即便我记得,如今也不会坦诚相告。我会任他自生自灭,最好在你面前被千刀万剐,以死谢… ”
话音未落,安幼儒闷哼一声,随即便是死水一般的沉沉静寂,只有雨滴落入积水、归于虚无以后的缥缈余声。
原本屏气凝神的姜落微、岳丹燐与元蝉枝三人,此时终于一个接着一个按捺不住,心悸骇动,几近失序。
半晌,又听闻对面一声低笑,笑中并无半分欣然喜悦,冷道:“幼儒,不必躲躲藏藏地暗中掐着千里传音,解语花咒是我多年钻研心法,自成一家,若说通晓其中门道,天下无人能出我之右。你不说话,我也听得见。”
寂静片刻,仿佛时间凝固,耳中再听不见丝毫风吹草动,其久长直令人以为安幼儒已经死于非命。
又过片刻,才听闻安幼儒手下摩挲动静,似乎是勉力支起上身,将蜷缩的身躯挪出角落之外。
安幼儒攥紧五指,喉间低鸣,腮边一片冰冷:“仙尊… 不,赵滨,若说丑态毕露,你才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明明他语中冷漠如冰,姜落微却清晰地听见一滴清泪夺眶而出,落在心尖,摔得粉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