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沉默不语。
半晌,携剑亲身,依旧与唐斯容相近,不曾为先前的出言不逊而有半分疏远。
“为何非是我站在他身边不可?”姜落微撩袍坐下,“且说知而不问已然渎犯《武陵山训》,何况视而不见;视而不见便罢了,何况望风支持,那可是应请皇天谴告过失,辞山自守数时,直至谪限销尽的愆罪… 我不怕受人责难,犹不敢放任他倒行逆施罢了。”
唐斯容偏首闭目作怡然沉思之状,唇畔隐笑,暂未答话。
姜落微顿一顿,又道:“你说从未有一丝半缕将他维系人间,但我还看得出,哥哥对你信任有加,乃至于温锦年与捐酒,莫不知心相伴。所谓挚友,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你我皆心知肚明,此路非路,报应有时,不能任他愈走愈远;既然我与宋兰时有手足之情,更应容他,而非纵他。”
听到“手足之情”四字,唐斯容忍俊不禁,虽然并未直接开口打断姜落微一番高论,但低着头笑着浑身乱颤,丝毫不给人面子。
姜落微皱着眉头,“他需要时间适应,我可以等,但不会天长地久漫无终日地一直等下去。”
笑够了,唐斯容方才引袖抹一抹嘴,暂时未予置评,双手向后支地,仰身作惬意放松的姿态。
姜落微不明所以地瞪着他,一时无话。
片刻,唐斯容睁开双目,满眼星辰,熠熠生辉;“为何非是你站在他身边不可… ?我亦有此问。你可记得两年前,你与他在船上重逢时?”
姜落微还是皱着眉头,作不敢苟同之态。
“你潜伏在他身边是别有用心,以其敏锐多疑,如何可能不曾瞧出半分破绽。但他竟毫不设防,坦诚相待,如同傻子一般。”唐斯容摇头叹息,“最初时,我无法得知他为何如此执着,只道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毕竟你是唯一一个在他众叛亲离时,并无所求、亦不曾机关算尽,只是想要交个朋友,便为他不遗余力、两肋插刀的人。”
唐斯容颜色一转,忽而躬身侧过头,轻浮笑道:“其实他很小的时候,便喜欢你了罢?”
姜落微一愣,脑中千蹄万踏,乱糟糟的。
他想问,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是什么意思,回头又有疑惑,喜欢是什么意思。
五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犹疑不定,片刻,姜落微只是自唇缝间挤出几个字,迟钝道:“喜欢什么?”
“正如你脑中所想。”唐斯容伸手至他眼下,笑容可掬地一弹指,伏肩道:“你且放心,宋兰时与你并非亲兄弟。伦常有序,他还不至于坏了这条规矩。”
仿佛嘴里被塞进一个偌大的拳头,启唇犹不能言语,姜落微眼角抽搐,缓慢垂下眸子,直盯自己紧握的拳头,五指泛青。
半晌,他才道:“我不知道。”
“我看得出你不知道… 不对,这般显而易见,哪个长著眼睛的看不出来?我原先以为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于是,你只得故作不知,其实心照不宣… ”唐斯容伸出一指勾拨姜落微的下巴,极暧昧地低着眼笑:“你当真不知道么?”
“没有…”连要下意识地要将这人掀开的习惯都抛诸脑后,姜落微脑中一团浆糊,又彷若五雷轰顶,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他揉一揉眉心,脑中瞬间乱无章法地闪过无数画面,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仿佛下一刻便要倾泻而出。
他口中喃喃,连连摇头,“我当真不知道…我没想过。我毕竟是男子,他也是…他…”
“好罢。那你便当真不知道罢,我信了。”唐斯容双目微合,敛起的长睫之下笑意一深,怡然自得,“只不过是…日久月长之下,他习惯了无微不至与无所不容,你也习惯了有口无心与有恃无恐。”
姜落微猛地抬眸,喉间滞涩,说不出话来。彷若微醺薄醉,漫无目的地眺望烟波浩渺、碧漪摇晃,都令他感到头晕目眩。
谈不上喜恶,只是惶恐,铺天盖地的不知所措与满心陌生,仿佛在枝梢日日承受风吹雨淋的花穗落入泥沼,新生之际,将死未死。
其实,这到底怪不得姜落微。
并非他从未春心萌动,但他并不觉得那足以称之为喜欢;他数年之间,来去匆匆、走马观花,好像也从未听闻有哪个角色,想不开了非要喜欢自己。
无论如何,若说那些你侬我侬他亦侬、横也丝来竖也丝的男女情事,或者男男情事,早在他拜入武陵内门的那一刻起,便当作此生无缘的凡生一梦了。
什么成亲生子、安身立业,诸如此类的身外之物,此生他已无福消受,下辈子再操心得了,不曾想自己还有今日。
正自失语,身后陡生异响,是软靴踩断枯枝的声音。
姜落微蓦然回首。
只见交枝叠影处,宋兰时一身雅致的天水青碧,衣带如水,飘飘然沐于冷寒幽光之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气质如蕴日月之辉,温文清举,风致尤甚,脸色却十足的冷厉与不豫。
姜落微不知他是何时上的岸,亦不知他就站在那里,更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开始站的,听见二人所言与否,听见了多少。
他不由欲盖弥彰地手按剑柄,尴尬无措。
宋兰时却看也不看他,只兀自紧抿着唇,冷冷盯着将手按在姜落微肩上、满面暧昧的唐斯容。
唐斯容低头噤声,并不对视,唇角隐含一丝烂漫而奔放的笑意。
他闲闲地掷杯起身,笔走龙蛇,一道金星画在袖间,便逃得不见踪影。
宋兰时的下颌骨动了动,虽无愠词,但不怒而威,似难以自抑胸中翻涌的千般情绪,喉间无声一滚,拂袖而去。
他极少有这般喜怒形于色的时候,姜落微大概也能想到,宋兰时既恼怒唐斯容这般轻浮的猜测,也厌恶他竟似乎有几分信以为真的愕然表情。
姜落微心下一空,不知为何忽如身处深秋枯木之下,阊阖西南来,刮得他心底一片惨澹荒芜。
他松开紧握的拳,意图起步去追,又陡觉说不说明白皆是难堪至极,只得蹲下,颓然望着水面波光粼粼与月分辉,出神远往,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不觉过,已去一个时辰,半溪明月,淡淡星光依稀在水面扑朔,此刻风平浪止,没了那张牙舞爪的势态,安静温润得有如一面琉璃。
那无所适从的心情方才稍稍消散,姜落微终于从树荫下一步踩出,陡觉衫袖生凉,脸上亦有湿意。
他以为有泪堕睫,自己都吓得不轻,仰头要把湿意逼将回去,才见梢头绿意新露初生,原是已经临近清晨时分。
两腿犹有几分因为蹲了太久而血液凝滞的酸麻难耐,姜落微走得七扭八歪,一面拖著腿走路,一面左揉右揉。
忽闻身前一阵劲风疏忽而过。
姜落微警觉地抬头,便见宋兰时自半空收剑落地,快步趋近时,衣带迎风旋起,如水凌空,含风偕露。
姜落微下意识地驻足,却见宋兰时紧赶慢赶,似乎十万火急,近身便道:“姜公子,可知唐晏去向否?”
受他情绪所染,姜落微亦不由肃然,握剑拧眉道:“何事匆忙?”
宋兰时简洁道:“唐晏走了。”
姜落微眉头一皱:“何谓‘走了’?他先行回采莲洞了?”
宋兰时深吸一口气,眸光微颤,语中不知情绪几何,只是听着略显黯然:“ …昨夜与你分开后,唐晏去了瑠瓈山,表明探望斗雪散人之意。芙蕖仙子不疑有他,便将放行,此后忽闻异香,渐觉灵台浑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芙蕖仙子与武陵诸位门生无一例外,均不支倒地。”
姜落微脸色大变。
“不久前,芙蕖仙子方才醒转,却见原来正在看管之下的斗雪散人已然不知去向,与寔灵仙师一同失踪。”宋兰时缓了口气,“窗下留字,曰‘到此一游,唐晏亲笔’。今晨,芙蕖仙子亲自来找,我…”
话犹未尽,姜落微脸色铁青,转身旋袖,风急火燎地御剑而去。
宋兰时广袖当风,即往另一个方向分道扬镳。
二人各自将所有能问的人都问了一遍,却无任何头绪。姜落微只能猜测,或许唐斯容带着神智未清的安幼儒投奔他人去了,一同销声匿迹的岳丹燐则不知怎么回事,若是一时不慎遭人暗算,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元蝉枝立时传音,将此事告知正在武陵看顾临崎弟子的常客洲,迫使常客洲草草将一干人等交托鸿仪仙尊,便化鹰展翅,乘风破浪,一路匆匆赶回了瑠瓈山。
听了元蝉枝说明前因后果,常客洲果然怒火中烧,尤其对于遥川众人,格外冷声怒道:“诸位不知情最好,若让我知道任何人曾参与其中,行两面三刀之实,与蚕农狼狈为奸,我必不顾念先前相助之情,一律格杀不论。”
宋兰时默然无语。
温锦年极不服气,浓眉一竖,便要与常客洲严词相对。
蓄势待发之际,却被捐酒伸手拉住,摇一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捐酒转眸望向常客洲、元蝉枝、姜落微三人,和颜问道:“敢问在场诸位,可有人曾修过祭风之术?”
常客洲脸色略微一顿,不动声色道:“我修过。”
捐酒又问:“登峰造极了么?”
常客洲的脸色黑比浓炭,手中拂尘呼唰一甩,沉声道:“何谓‘登峰造极’?”
捐酒叹了口气,答曰:“上可乱先天之数,下欲使四时颠倒。”
常客洲目光锋利,不吝开诚布公,“没那么大本事。”
“正好,我就喜欢本事不够大的,否则算无可算。”捐酒微微颔首,倒无调侃之意,只是平心而论:“唐晏倚仗金星瞬移,五行不可逆,不至于无迹可循。寒山道人且替我招一阵风来,我算一算他的方位。”
常客洲应诺,扬手挥退了在自己肩上振翅低鸣的雪白苍鹰,并起双手,指间掐诀,口中喃喃念咒。
刹那,常客洲眼色青凝,周身气流逆而旋变,以自身为风眼,狂风骤起,飞沙走石。
众人被吹得发丝与袍带迎风乱舞,不由纷纷引袖蔽风,唯捐酒座下青牛蹶蹄而走,不退反进。
捐酒随手拈了一缕风尾在掌中,闭目凝神,心血来潮,掐指演算。
半晌道:“不远。”
众人屏气凝神。
又过片刻,再道:“一路向北。”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略长,约莫三盏茶的功夫,捐酒睁开双目,两手一摊,无奈道:“唐晏并未滞留,不断移动,实在算不出什么了。只知向北偏东。倘若顺风一路追赶,御剑大约两三日的路程。”
话音落下,狂风稍息,拨云见日,安静得仿佛方才什么也未曾发生。
众人便各自御剑,准备即刻起行。
常客洲一马当先,招鹰而下,转瞬化作一只独眼,一声不吭地乘风而去。
捐酒只觉座下一晃,恍然回神时,便见身边牵着牛绳的温锦年已经不翼而飞。
元蝉枝心领神会,合袖俯身,长揖为礼,淡然道:“请恕失礼。为防有诈,且借温小公子暂时同行,不得已而为之,但请先生宽谅。倘若不生变数,必将温小公子完璧归赵。”
捐酒眼皮连跳,终究没说什么。
众人御剑启行,仅管一路马不停蹄,仍赶了足有五六日,方才算追上停留在某处的唐斯容。
却不曾想,这一条道竟是愈走愈觉得似曾相识,愈发熟门熟路。
姜落微收剑落地,慢慢抬起视线,但见眼前一座巍峨高山,薄霜染得满树昏黄,松下有茯苓,地遍菤葹草;寒蝉暂寂寞,蟋蟀鸣自恣,秋木织作连天锦绣,晚寒黄花系枝头,一时不由百感交集。
他又下意识转眸去看宋兰时。
但宋兰时只是静静地举头,旁观冻春山秋来略显几分寂寥的景致。
好似从未认识过这个地方,故未有丝毫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