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安恬自若,唯有挂在床沿的两腿不自觉地乱晃起来。
宋兰时虚握着床榻一侧,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姜落微抚额叹息,“不过,自从渡劫归来,我便再也不曾梦魇。武陵内门诸人均无梦魇之症…便是普普通通的梦影虚构也没有,仿佛失去了夙夜梦寐的能力。”
姜落微慨然长叹,展臂伸了个懒腰,一时有些意兴阑珊,复垂首,重新披衣起身,层叠有序,将衣带当腰一束,左右环缚为结。
末了,他要佩上自己的兽骨小觿,四下环顾,遍寻不着。宋兰时错过他,在衾枕中略一翻找,须臾抬手摊掌,意欲物归原主。
姜落微没接,握着手心一颗小巧的结,无甚来头但理所当然地轻声道:“替我佩上呗。”
宋兰时并无异议,兀立原地盘算片刻,似乎在思考他的手应该扶着何处,如临大敌。
最终,他只是分外别扭地往姜落微腰带中一扣,撤回手,抬眼便见姜落微冲他微微弯眼,眸若辰星,惊心动魄:“哥。”
宋兰时别开眼,太息入风:“姜公子可曾想过,秦氏为何留斗雪散人一命。”
“我不知道,”姜落微轻轻摇头,“但小师兄必然不曾怀过半分不轨之心。我能替他担保。”
宋兰时顿了顿,唇角微抑,陷入一阵长久而压抑的静默。
须臾,他以听不出情绪的平静语气,淡然道:“姜公子不必替任何人担保,我信你。我会设法寻机让你私下面见斗雪散人。但他行踪不定,几乎寸步不离秦氏身边,所以在我力所能及之内,恐怕无能维时长久,一切尽速。”
“好。”姜落微迅即答应,面上难掩喜色,伸手拍在他右臂:“谢谢哥。”
被他从旁猛然一拍,宋兰时转眸直视姜落微的表情,只见眸中涵水净如澄练,一眼便能望见池底,毫无一沙一砾扰其清明——
便如同秦韵仪所评价,姜落微那双眼睛仿若藏狼,瞳孔天生吊在眼眶中偏上的位置,蛰伏、阴冷、蓄势待发,顾盼窈窈,幽寂沉郁,不怒已威,难免令人毛骨悚然。
但他性格所致,大多数时都是明亮干净的,清辉可掬,透着一种清澈的真挚与赤诚,甚至看起来有点好骗。
所以,宋兰时隐约也能明白,为何姜知意总觉得姜落微的眼神不讨喜,因为摇尾乞怜的小狗有时都不及他眼中满溢而出的不泯丹忱,并且这个情形,姜落微自己从来意识不到。
宋兰时略摆首,道:“你既视我为如兄如长,何必言谢。”
“好好好,不谢便不谢… 算我替武陵谢的。”
一瞬之间,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宋兰时眼神微冷。
略见缓和后,宋兰时才拂袖道:“如此便更加不必。与姜公子无涉,但我和武陵此生无解。”
姜落微一愣,思及宋氏双亲的陈年往事,所谓耿耿于心,不敢弭忘,宋兰时从未旧事重提,不意味着他已然止怨释尤。
对于武陵诸仙以礼相待、从未有半分侮慢轻贱,充其量也不过是宋兰时最擅长的表面功夫,私下心中如何厌恶,其实可想而知。
姜落微自知失言,眉宇间略有些窘迫,讪讪地道:“那还是算我谢的你…你不喜欢我用嘴说,来日我用别的方式相报。”
宋兰时还待要说什么,姜落微捏了捏他的臂,只觉这处倒是与下腹一般无二的结实,莞尔笑道:“别拒绝我。叫哥不是为了占你的便宜,你若心有芥蒂,我依旧唤你韬韬。”
宋兰时眼睫连闪。
姜落微不待他答出话来,已然松手转身而去,飘飘然如浪尖滚雪,准备走出船舱之外。
沉默半晌,宋兰时还是出声唤他,令姜落微驻足于那一条拉开的细小门缝前。
一道微光透入室内,恰好横陈在二人之间,壁垒分明,“姜公子。”
姜落微侧过半身,回眸看着宋兰时。
宋兰时亦坦然相对,深深凝视仿若一时醉神,语意却坚定沉稳,掷地有声:“你要乾纲复振,天下升平,灾变尽消,四极和宁,我都知道。我会把你想要的一切都给你。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等着我。等我…把这一首清平乐弹给你听。”
姜落微眼睛一眨,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胸中漏了一拍,仿若涵淡澎湃,瞬息若止。
他毫无来由地忽然感到局促不安,只垂首不自然地拂了拂袖,低声道过了好,便匆匆掩门而去。
在门板阖上以前,宋兰时尚可闻唐斯容在船板上来回蹦蹦跳跳,乐不可支,手中飞桨乱舞如风,口里乱七八糟地高声唱着:“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唱罢,正好姜落微神态仓促地从舱中出来。
唐斯容看也不看,便将手中捞到的浮萍一迳抛出,湿漉漉地淋了猝不及防间下意识伸手承接的姜落微满头满脸。
姜落微刚刚骂出一声,门板便严丝合缝地彻底关上,自动落了锁,再听不见其他。
宋兰时转身背对,手下轻扬,炉中火苗瞬息大盛,噼里啪啦地作响,便成了此间死寂中残存的缥缈余声。
他专心致志、仿若着迷地盯着炉火看了片刻,方才抬手,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带,抽出后一丝不苟地叠齐,在床沿放好。
最后,他将身上那件古瓷绣纹的天青色外衫一脱,挂在衣架横杆,抚平褶皱使挑不出丝毫差错,并取下旁边除织金纹边外黑得全无杂质的一套长袍,披在纯白中衣之外。
腰带束身,长剑悬佩,焕然一新以后,宋兰时才走到墙边一阵摸索,推开暗门而入。
那是一条通往右副舱的密道,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阴寒不暖,瘟气拂面,隐约还能闻见少许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胆子略小一些的恐怕看一眼便要毛发森竦、涕泗交颐。
但宋兰时浑然未觉什么,面不改色,如履平地,抬步进去前行数步,两侧便有火烛自发燃起,随他所行愈远,次第燔烧,灯火通明,驱赶周身长久不褪的砭骨寒气。
长驱直入,一迳到底,直至右副舱后门处,抬手轻轻一推,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不同于密道中火烛相映,此处竟无一丝光明,深不见底,除铺天盖地的腥风血雨、颤颤巍巍左右爬蹉的声音以外,双目所及仅有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混沌。
但宋兰时熟门熟路,闭眼仍得穿行无碍,他目不斜视地向前数步,直到鞋尖踢中一物方才驻足,并略垂下视线,居高临下,静默良久。
许是沉默的时间太长,脚下陷入间歇性晕厥的人陡然醒转,正受鈇钺之诛一般扯着破锣样的嗓子鬼哭狼嚎起来,其声凄厉尖细直穿户牖——
如若此间镂有窗棂,想必将聚众无数一探究竟,然而暗无天日之下,昼夜无别,遑论人声。
宋兰时只是无动于衷地任他吼号悲泣,直到声嘶力竭,他依然故我地兀自站得笔直,水波不兴地低声道:“黄官人。”
那人立即连滚带爬地冲上来,狠命抓住宋兰时的脚腕,躨跜如蛆,惊骇欲死、语无伦次,喉中仿佛被刀剐过,呕哑难听:“一根白绫…一杯鸩酒,或者让刽子手大刀给个痛快!都行,怎么都行,宋兰时!”
宋兰时置若罔闻,良久,方才一臂拽起那人的领襟,瞬间沾染满手的血迹斑斑。
他眼都不眨,手起刀落,从鼻梁到下巴,一气呵成剜下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鲜血骤然迸溅,
宋兰时干净俐落地偏首躲避,除了掌心淋漓与耳廓梅花般的零星几点,纤尘不染。
他也曾经极想在黄彦霖体内种蛊,埋土以后化作春泥更护花,从今往后一了百了,再也想不起来,如此,倒也罢了。
然而,黄彦霖虽纵容独子鱼肉同门,无法无天,却从未卖过百忧解,没有提供过天蚕一丝一毫的养分,即便蛊虫入体,终也不会结茧化种,长不出半棵相思草来。
所以,无计可施之下,他只能出此下策:一剑毙命毕竟太过便宜,使人缠绵不死的方法反倒数不胜数,他也需要一些刺激自己在世间苟延残喘的动力,两相权衡,干脆与黄彦霖不死无休,纠缠到底。
待黄彦霖一滩烂泥般滚落在地,宋兰时即不急不徐从乾坤袖中掏出一个瓷制药瓶,掐着他的脖颈,将白粉倒在刀痕血洞纵横交错的脸上,尽善尽美,无微不至。
黄彦霖几乎咳破了嗓,呼天抢地,喉中咕噜咕噜地怪响不断,溺毙一般凄厉诅咒:“宋兰时,你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宋兰时手中一顿,眼睫微垂,唇角微衔一丝不知所谓的笑意,转瞬即逝。开口时仍旧平心静气:“生时如此,死者弗惧。”
“生时如此?”黄彦霖呛了一口药粉,扯着黏腻干涸的嗓子怒骂道:“活该罢了!我从来没有指使人杀了你爹娘!他们自己错信非人,死于非命,落得连尸体都找不着的下场,你不敢去找卫道士算这笔帐,反倒来要我的命,连我儿子都杀,你他妈的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窝囊废!我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宋兰时静默,如同止水,将药粉圆满妥帖地在黄彦霖脸上敷好以后,再度手起刀落,削下半面耳朵。
他置身于一片铺天盖地的尖利凄吼中,面无表情地拾起那片鲜血淋漓的疙瘩肉,语中冰冻三尺,陈词却依旧彬彬有礼:“恭候台光。”
这一刀落下以后,黄彦霖便噤了声,似乎是痛晕了过去。
宋兰时扔开那半面耳朵,闭一闭眼,直到掩尽浑身如坠冰窟一般的森森寒气,方才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手携熠熠银辉,十指转瞬便恢复干净整洁。
他施施然转身欲走,身后突然响起出乎意料的突兀动静。
宋兰时回眸,眼底冰澌片断,不减残寒,令人胆战心惊。
此时,蹲在角落始终不曾出声的温锦年笑出一声,亮着两只圆溜溜的蜜棕色眸子,顾盼自若道:“哥哥。你每回都弄得这么不干不净,也替负责收拾的好弟弟想一想呗?”
由于室内光线不足、昏昧未明,温锦年又是一身通体乌黑的长袍,仅管双眼已然习惯,宋兰时并不能第一时间看见温锦年身处何处。
他下意识眯一眯眼,循声望去,目睹一团黑漆团在屋隅,蜷伏不动如猬,唯唇角弯弯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诡恶而不掩其烂漫天真。
宋兰时敛眉垂睫,面上余寒稍褪,缓声淡道:“出来。勿使寒气侵体。”
便如一支挣脱弓弦的箭,温锦年脱兔一般蹦了出来,扑在宋兰时身上。
宋兰时四两拨千斤,轻轻将他推开。
温锦年只得嬉皮笑脸地扯了袖角,状似不经意地轻声道:“哥哥放心,你若堕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必然不是孤身一人,兴许你抬眼环顾四周,尽是熟人熟面熟门熟路,只不过是换个地方作伴罢了。我知道你从不害怕一个人,但我怕,唔,还有唐晏哥哥,他不仅怕一个人还怕黑呢,所以我们必然是要死皮赖脸跟前跟后地拽着你的,好哥哥,你下地狱以后,可千万记得收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