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降临,珍娘把九儿哄睡,陪夫君、公爹坐着等。
三人不确定上仙是否会来,珍娘已经烧了两大锅热水备着。
月灼华如约而至,拎着一兜子各种颜色的果子。
听到院内动静,三人松了一口气,李寻打开门恭敬的行礼。
月灼华指了指桌上的袋子:“拿去洗了。”
珍娘麻溜的拎进了厨房,洗干净装盘,灶上煨着大碗肉端出来。
李寻进厨房帮珍娘端过去,搁在石桌上。
月灼华尝了一口,油多、糖多、盐多,真心吃不惯,取了果子压味。
“上仙可要沐浴?”李寻备好了水。
这次洗脚,一点一点来。
腰以下的部分拉长变大,两只巨爪闪着寒芒。
“这是!”李吉、李寻父子二人骇然。
珍娘经过昨晚,一改诚惶诚恐之态,拎着热水走过去,干活。
李吉父子回过神,揣着惊疑不定的心,上前取了刷子,从上往下刷鳞。
月灼华弹指间,脏水直接渗入地底,一边吃果子一边享受。
五根爪子!李吉再不识数,数得过来。
虽然不曾读过书,从老辈人口中听到不少传说,其中就有五爪金龙、四爪为蛟的异事。
金瞳、金鳞、鱼尾、五爪,无一不在昭示着难以想象的事实。
李吉呼吸一滞,站起身缓了缓,深吸一口气,即庆幸又敬畏。
李寻一边干活一边观察,脑子里的疑云似有答案。
洗到爪子尖,月灼华低头:“长了。”
山上的地面崖壁太脆,一爪子下去准成豆腐渣,不适合磨爪子。
指甲太长走路也不舒服,能雇人干的活,月灼华绝对不会抱着脚丫子自己修。
李寻比了比爪子尖的宽度,回屋拿了把镰刀出来,试着从边缘开始打磨。
想法虽好,但是,镰刀磨了两下,卷刃了。可见爪子的坚硬程度。
世间再锋利之物,伤不到皮糙肉厚的月灼华分毫,唯一能克制的东西,只能从自己身上取。
月灼华从银镜中拿出一片,忘了什么时候掉落的旧鳞片,弯折成凡人可用的弧度,递过去。
李寻接住鳞片做的刀,认认真真修着半透明的指甲。
这一晚,三人又忙到天亮。
李寻恭敬的递还鳞刀,眼中毫无贪念。
月灼华没要,变回大长腿,“明晚继续。”还有两只前爪待洗。
拿剩余的果子抵这次的辛苦费,临走前留下一句话。
“湖水效用会逐渐消失。”没了月灼华龙身滋润,微生物发酵到一定成度,便会自取灭亡。
“多谢上仙提醒。”李寻恭送上仙离开。
屋中九儿醒来,下地到外面如厕。
“娘?”看到院中长辈面色疲惫,像是辛苦了一夜,九儿待要问,视线被一阵欢快的鸟鸣引去。
“那是!”石桌上赫然多出五颜六色的果子,鸟儿蹦跳着围着果子转圈圈。
“爹,你们上山了!”由不得九儿如是猜测。
“上仙赐下,去解你的手。”珍娘将果盘肉食端进屋。
“哦。”九儿憋的尿急,跑去后院旱厕。
回来洗干净手脸,坐在桌前等着用早饭。
鸟儿还在盘子边打转,九儿好奇问父亲:“它这是,无从下口?”
李寻挑了个紫色的果子搁鸟面前。
鸟儿瞅了瞅盘子里的一堆,爪子死抠着盘子边缘,将紫果向前一顶。
果子咕噜噜,差点掉到地上。
九儿眼急手快接住,“它不喜欢。”
李吉笑着说:“嫌少,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九儿把果子放回盘中,对鸟说:“眼大肚子小。”
鸟儿霸着盘子不让动,全是自己的。
饭桌上,珍娘端来重新热过的肉,“上仙不喜欢,是不是做的不地道?”已经很舍得放油放糖。
“好吃。”九儿大口吃肉,记得上次吃肉是在年下。
李寻父子吃着也觉得不错,“下次做鱼试试。”
“行。”珍娘满脑子全是,鱼清蒸还是红烧?
李吉思量许久:“要不到县城酒楼买做好的鱼?”就怕儿媳花功夫做了,上仙一口不吃。
“再买只烧鸡。”一个菜太寒碜,珍娘终于从选择困难中解脱。
李寻:“一会我去。”顺便找找愿意教九儿的先生。
村中人见九儿回来了,猜测是不是要出事?用不用把自己家的孩子接回来?
李大郎行动最快,去了一趟书院回来,乐得见牙不见眼。
“我道怎么一回事,原来考核未过,先生实在教不了给退了回来,说什么朽木不可雕,啧啧。”李大郎是那种见不得别人比他好的一类人。
里正不管旁人,单问孙子如何:“可有打听到书院对村子是何态度?”
“这我上哪去知道?书院不让随便进出,儿子连您孙子的面都没见着,门房小厮说的。”李大郎对读书人天生气短,多问一句都胆颤。
“你啊你,整一个窝里横!”里正完全指望不上长子。
李大郎懒得听父亲说教:“有什么可打听的,只要村里依如从前,县太爷都不敢擅动,书院能怎么着。”
站起来走人,李大郎到外面跟人嚼舌根去了。
里正恨铁不成钢,还好孙子让人欣慰,盼着考个功名光宗耀祖。
在李大郎添油加醋中,九儿俨然成了个不学无术的顽童,退学一事深入人心。
村里人回去告诫家中年纪小的孩子,离九儿越远越好,生怕沾染上一星半点晦气,跟着学坏。
小孩子不懂,全看长辈脸色、行事,出门玩的时候遇到九儿,张口奚落对方是朽木是顽石。
九儿又气又羞又怒,自觉没脸见人,一路跑回家中。
珍娘在忙,见到九儿回来,塞了个果子过去:“吃。”又去接着干活。
抓着果子坐在门坎上,低着头抹眼泪。
别人说自己不打紧,父母长辈跟着备受嘲笑,九儿觉得自己好没用。
县城,李寻定了鱼去买烧鸡,沿路打听收学生的先生住在何处,上门打问情况。
城中地方不大,书院又是有名望的场所,学生被逐,不消片刻传出,爱惜羽毛的人哪肯收下这样的学生,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李寻碰了一鼻子灰,无奈往回去,路遇书局,转了一圈又出来。
原本打算买本书回去给九儿,最便宜的启蒙书籍贵的离谱,身上没带多少银两,只好放弃。
拎了买好的熟食回村,迎接李寻的是村里人异样的目光,不难发现其中流露出的幸灾乐祸。
“呦,都被书院赶出来了,还往家里买肉吃,咋就这么想不开?”
“以往瞧着挺聪明,怕是真的聪明过了头。”含沙射影的话尤为刺耳。
“在家学着酿酒多好,何必花那份冤枉钱去读书,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李寻面无表情,迈开步子往回走,气归气,骂回去解决不了被看轻的事实。
村里的人变化太快,李寻不得不另谋出路,为了九儿好,迫不得已学一回孟母三迁。
李吉眯了一觉起来,孙子一动不动坐在门坎边,不太对劲。
“怎么了这是?”李吉拉了孙子进屋,地上一片湿痕,扯痛了心肺。
“不哭,跟祖父说说。”李吉拿袖子替孙子抹眼泪。
“我,我给家里,丢脸了!”九儿质疑起自己是朽木,是石头,先生讲的东西当时记住了,一考就糊涂。
珍娘干完活,一进门听到这番话心如刀绞:“哪里就是你的错。”
李寻拎着东西回来,打眼扫过屋中人面色,更加坚定离开的决心。
九儿还小,不能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李寻示意父亲出去说。
“我不读书了。”九儿说道,“我在家学着酿酒。”以后有手艺能养家。
话音未落,三人齐齐变脸,以前或许还行,继承酿酒的手艺一辈子不愁吃喝。
上仙的话言由在耳,湖水之力消退,酿不出醉仙,生计成问题是小,还会引来杀头之祸。
九儿见长辈脸色发沉,心下一紧:“我会,认真的学。”读书不行,酿酒再不行,真成了一无事处的废物。
李寻拍了拍九儿弱小的肩膀:“去写大字,学了的不能白扔。”
九儿看看父亲,又瞧了瞧母亲,回屋去了。
李吉问李寻:“找到可靠的人了?”
李寻摇头叹气:“不收,怕有影响。”
“酿酒不成。”珍娘赞同九儿学门手艺,“送去学木匠或是其他。”
李寻却道:“村里人恶意已现,难保不会对九儿有影响。”
“你的意思是?”李吉活了大半辈子,猜到些许苗头。
“换个地方。”李寻再不舍,为了仅有的儿子不得不做出决定。
珍娘吃了一惊:“搬哪去?除了酿酒没别的营生。”离了酒泉村,不,是山上的湖水,酿不出更好的酒,日子无以为继。
“官府不让离开……”空有户籍远远不够,还需要路引或是通关文牒,两样都得官府开据。
李吉考虑的更多:“家中钱粮合起来在外买不下一间房舍,没有土地耕种,无以果腹。”
离开久居之地,并非上嘴皮碰下嘴皮说得轻松,村中好歹有祖屋有土地。
珍娘补了一句:“上仙。”
上仙每晚临门,走了会不会发怒?全家跟着遭殃。
李寻自觉念头过于轻率,“湖水效力消退,同样要面临外在的虎狼。”离开才能保命。
“有上仙在……”难道保不住性命?珍娘本能将全家安危系于他人身上。
“求人不如求己。”李寻不赞同珍娘所想。
李吉沉默半晌:“等这批酒酿出来,谣言不攻自破,卖了酒钱要走也安全。”
父亲不反对,李寻的心落回原处:“找机会禀明上仙。”
无银寸步难行,得找些营生做。
“砍些竹子,编筐卖。”能赚一分是一分,李吉拿着镰刀走了。
月灼华晚上又来找李家人,这次搓的是后背。
大晚上人首龙身盘在巴掌大小的院内,一般人经不住吓,原地去世都有可能。
舒服归舒服,不像在大池子里洗的痛快,勉强将就一二。
又是忙忙碌碌的一夜,李家三人连着三晚上没合眼,要不是白天午后补一觉,真怕熬不住。
山上的果子非常多,月灼华又拿来付费。
“上仙。”李寻赶忙开口,生怕人走了。
月灼华眼角上扬,睨着欲言又止的李寻。
李寻斟酌片刻:“因小儿的事,村里面闲言碎语不断,已有搬离此地之意。”
月灼华思忖,吓不死的搓澡工不好找,离开此地也是以后的事。
这个村子里的信仰力可不怎么高,为的不过是山上的湖水,真虔诚,初次见面不会是那副活见鬼的模样。
李寻忐忑不安的等待,所有不好的画面充斥大脑,冷汗频出。
说是走,一时半会走不了,再有两天身上就能彻底全刷一遍。
“爪子还未修。”月灼华寓意分明。
李寻三人怔愣一时,晚上有得忙。
人走了陆续回魂,珍娘喃喃自语:“上仙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李吉扶着老腰:“再买两把大刷子使。”小号的刷起来太费时费力。
“做两把就行,用不着去买。”能省则省,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得是,李寻打着哈欠,去柴房挑趁手的木头。
珍娘进屋叫醒睡梦中的九儿,打水洗漱,昨天的剩菜剩饭一热,又是一顿。
上仙给的果子多吃不完,削了皮去核取肉,蒸制出来存放。
大字写不下去,九儿尽量不让长辈挂怀,脸上的神情很难做到喜怒不信于色。
九儿闷闷不乐,李寻不知道如何宽慰,生怕孩子钻了牛角尖。
珍娘拿了银子给夫君:“家里的灯油快没了,你带九儿到县城转转,憋在家里不是个事。”
自从上仙造访,晚上不点足油灯看不清没法干活,灯油自然消耗最快。
出村一路上,在外疯跑的孩子见到李寻父子,朝两人做鬼脸,蠕动着嘴皮似在骂笨蛋。
九儿原本低落的心情,再添一丝阴霾。
进了县城,直奔卖灯油的铺子。
“今儿人这么多?”站在店外,里面乌泱泱一片,李寻拉住九儿的手,“莫松开。”
九儿紧贴在父亲身侧,挤进人群当中。
李寻约莫听了一耳朵 ,原来是店家降价卖灯油,难怪人多。
九儿的个头没大人腿高,突然被人自身后推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前面的人。
扭头一看,居然是曾经书院的同窗。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推人者怪笑着,学着大人的话骂道。
九儿不吭声,贴近父亲,小手抓得死紧,可见心里极为在意他人目光。
“怎么了?”李寻低头看向九儿,余光扫一到一个孩子,做了半个鬼脸一惊一乍的躲了,心下一紧。
“没事吧?”李寻担心九儿受伤。
“没事。”九儿脸上分毫不像没事的样子。
李寻买好灯油,又去给九儿买了糕饼。
回村的路上遇见村里人,又是一波冷嘲热讽,父子二人格外沉默的回到家。
九儿用过晚饭就去写大字,试着剔除掉一整天遇到的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