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瑜静静站在原地,看着用力抹着眼泪还要继续质问她的男人,没有说话。
按照碘伏说的,那段在原世界的生活只是被创造出来的虚拟世界,但是对她来说,那是真实到让她无法承认事实的世界,她如今拥有的人类意识和懂得的人类感情,全部来自于那个在他人口中虚假的世界。
而她记忆中的世界,并没有这个世界这样多复杂的人性,那里更多的是杀戮,是生存,是强者的领地扩张与普通者的粗茶淡饭。
在那里,尤瑜学到了很多那个世界的文明,她定定看着面前哭得声嘶力竭的男人,他想要用力揽住怀中女性尸体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敢太过用力而游离僵持在尸体皮肤表面的明显痉挛的手。
他还在哭,渐渐地声音却弱了下去,他明明想质问自己不是吗?为什么哭声变弱了,为什么不继续质问自己了,为什么,他还要一遍一遍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保护好你……”
“明明姐姐上周才被杀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我们……”
他没有再继续冲尤瑜歇斯底里,仅仅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他的腰越来越弯,像弓起来准备逃离威胁的米虾,那样小,那样没有攻击力,那样……成为几乎所有捕食者的猎物。
而这时,有人打破了这一幕,打破了好像将周围的一切隔开的无形的玻璃,走了进来。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尤瑜目光偏移,看到了已经收拾好异形尸体和现场的稽查员们全部站了起来,而其中那个有着乌黑发亮且利落短发的女稽查员走了出来,那双平日里黝黑却温柔得近乎无情的眼睛里,有着坚定到如同冰山的凌厉。
“你的妹妹,上周曾来到异形控制局参与应聘,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可安,”宫俪站在那,像一颗笔直的雪松,“我对她有印象,是因为她说,她也想为下城区,为这个世界的未来带来光明。”
“她说,她很小就失去了父母,在她还不知事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父母的长相,因为她们家太穷了,甚至凑不出一个户口。就在她已经懂得了这个世界的残酷时,就在她和自己的哥哥姐姐相依为命甚至拥有了属于她们的修理店的时候,姐姐死了,是她亲眼见着为救自己而死的。”
“她对我说,她想成为稽查员,哥哥可以将她们的修理店越建越大,而她,也可以找到自己的价值,为她的哥哥、为那些和她一样从小就失去父母的家庭带来美好的明天。”
“……”
宫俪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然后,她停了下来。
男人抬起的头就这样凝滞在扬起的瞬间,像是被定住了身体,只是看着如雪松般站立的宫俪,他的眼里,是迷茫,是恍然,是无所适从。
就在尤瑜觉得事情到这里就要结束的时候,宫俪深呼了一口气,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眼里是尤瑜有些辨不清的情绪,又转过头看向呆滞的男人,“你知道自己的妹妹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怎么死的?”男人重复着这句话,茫然地看向那些默然看着自己和宫俪的邻居,也发出了疑问,“可安……是怎么死的?”
那些邻居没说话,甚至有人了无兴致地坐回自己店铺,开始捣鼓起各种零件,有人窃窃私语攀谈起来,声音不大,尤瑜却听见了一些细碎的、和自己有关的内容。
“那个413号新来的女孩居然是稽查员!”
“我们要不要以后亲近她一点,哪天要是又出现异形,她还能来保护我们诶!”
“对对,难怪之前那个骑着好贵好贵摩托的人和她认识,果然是和我们这些不一样的人。”
那些人说得很多,轻轻浅浅的,她们或许以为尤瑜听不见,但是她是维C,她是仿生人,她的五感很好,除了身体出问题的时候。
邻居没有回答男人,但是计良回答了,他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打开了户口,一道尤瑜见过最大的光屏投射出来,落在在场所有人的面前。
画面动起来了。
主角是一个罕见的穿着明黄色卫衣的女孩子,正好和地上那具无头女尸对上,只是另一个,明黄色已经只存在于衣服下沿的极小角落。
没有头颅的时候,看不出年纪,因为这个时代的人都比较早熟,但是看见那张充满生气的面孔时,尤瑜才知道,那真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她的脸上,尽是坚定,有着无知又先知的天真。
她手上拿着曾在男人手中的长条金属零件,猛地朝正要抓起一个精壮男人的异形冲了过去,那时的异形,还没像吞了女孩头颅后那样膨胀,只是正常高大的身形。
就在女孩击中异形头颅,对方痛呼着转过身的瞬间,画面收拢回到计良太阳穴的户口处。
尤瑜看得很清楚,画面的最后,除了女孩与异形的碰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踉踉跄跄冲回自家修理店的身影,还有一个接着一个关掉房门的店铺、住所。
男人这一刻,像是完全不敢置信一般,看向对面修理店的那个精壮男人,尤瑜也看了过去,她记得这个人,是异形控制局到来时不加掩饰自己声音埋怨“死远点别祸害他们”的男人。
那人像是终于有点羞耻心了,不堪忍受越来越多的目光,大声斥责,“怎么?我不逃和那个小姑娘一起去死吗?!我可没做错!”
他看向正一脸愤怒望向自己的男人,辱骂起来,“看什么看,你自己没本事护不住自己妹妹,怪我做什么?她不是想做稽查员吗?她做到了啊,她救了我,她是我的恩人,你可不是!”
“你不也就是个一直靠着姐姐才在千克街生存下来的废物吗?”他说得越来越大声,直到一把将手中的零件扔到地上,冲进了里屋。
只余下满脸涨红说不出话,一张口就开始咳嗽的男人。
但是一切并没有结束。
宫俪沉默着等到男人缓下来,喃喃道着是自己的错,才再次开口:“不是你的错,是正在走向毁灭的世界的错。”
男人呆呆地看着面前依旧冷静的宫俪。
“异形是一切可悲的源头,它带来了死亡、带来了绝望,我们终于在科技的反噬中失去了鸟语花香,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为人最初的情感,甚至失去了自己。”宫俪说着,眸光前所未有的复杂,她看着眼下男人的绝望,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其他的什么。
是人吗?
是她自己吗?
是她在异形控制局工作时,口中说过的那些“很多的人”吗?
尤瑜不确定,但是她愿意这样相信,如果她是人类,她是失去父母,失去姐姐,失去鸟语花香,失去那些可以称之为美好的一切的人类的话,她也许会决绝地信仰这样歼灭异形、终止异变的希望。
可是……
她是异形。
异变而来的异形。
她甚至从来都不是真正的人类,也没有感受过那些真实的足以称之为美好的事物。
她只知道,自己从有意识以来,就行走在死亡与饥饿当中,生活在要拼尽全力的求生当中,生活在可以为此不顾一切,失去自我成为覆盖了无数层面具的傀儡当中。
站在人类的角度上,她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异形那无形又如海啸般汹涌的绝望与血腥;站在自己的角度,她为什么,生而就是要被歼灭被仇恨被无辜地赋予敌人头衔的异形呢?
不!
尤瑜的大脑有些放空,她看向正呆愣愣看着宫俪的男人,看着正无所谓冷漠的其他人,看着眼里尚且有着属于少年人的天真的计良。
她终于认可了属于宫俪说的那些话。
她没有错,男人也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从科技中获利又从科技中走向颓败的世界。
她要打破这样的世界。
她不是正在做着这样的事吗?
恢复记忆后,她会得到未知的一切,她可以重振旗鼓,真正将处于无尽深渊之上悬崖边缘的世界,拉回来!
到了那时,世界不会再有这么多黑户,不会再有连自己父母都没见过的孩子,不会再有整日的心惊胆战、血雨腥风。
到了那时,世界……会更加美好。
宫俪终于说完了最后的话。
她说:“而你,被拯救的一份子,被我们的预备稽查员拯救而不至于成为异形养料的受害者加受益者,你却质问指责她来晚了,指责一个甚至没有开始参与稽查员培训就敢于面对异形、杀死异形、拯救人类的和你妹妹一般大的孩子。”
“你觉得,她,和你的妹妹像吗?”
“不顾一切、舍己救人,反而被拯救者所背弃和指责吗?”
宫俪说着,语气却越来越轻,眼神也是那样的柔和,像是融化了的坚冰,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属于一个人类最原始的怜悯。
她终于停了下来,不再说话,而是回到了白律身边,回到了异形控制局身边,像是选择了自己的站队一般,将异形控制局与周边的一切,划开了界限。
男人终于不再哭了,他的眼神越来越坚定了,他放下了怀中一直抱着的尸体,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的,却仍旧坚定地站了起来,走到了尤瑜面前。
垂下头,弯下腰,呈现了一个完美的90度角。
尤瑜看见了他面上的坚毅,他好像,突然就洗尽铅华了一般。
声音暗哑,却大声地说:“对不起!”
“您救了我,您那样勇敢,那样护在我面前,我在您的保护之下却仍旧那样无所顾忌,我满以为有着一个女孩的保护,就那样无所谓地自怜自艾……”他继续说着,却突然从低垂的头滴落下一大串的血液。
他再次呛了起来,一声比一声大地咳嗽,一口口的血液混合着涎水喷在了尤瑜前方的不远处。
尤瑜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立刻看向同样察觉到什么的异形控制局,“他有些不对劲!”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面前男人吐出的血液中掺杂了牙齿落地的脆响,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隐约间,一抹浅淡到微不可察的腐臭弥漫开来。
尤瑜眼神一凛,手中的匕首已经握得紧紧的,她已经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了,“他要异变了……”
下一刻,子弹上膛的声音响起。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