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传来了打更声,已然是四更天,躺在我身后的方应看动了动,略略再躺了会儿就起了身。时辰到了,他要去上朝了。
我一夜半梦半醒,他一动我便知道。我闭着眼假寐,不回头去看他。
方应看也没有吵我,窸窸窣窣地自己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我这才撑起身子,坐在床上发呆。我想想想我应该做些什么,可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似乎什么都在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想。
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呆在神通侯府里了。
“方夫人,侯爷说他中午会回来陪你用午膳,但是如果方夫人饿了,可以先用一些。”眨眼之间已是午时,穗穗昨日刚死,方应看立刻就给我补上一个,这次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嬷嬷,姓杨。
我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敷衍着。
杨嬷嬷虽然年老手脚却不慢,风风火火的。
“你以前是伺候侯爷的吗?”我信口问道。杨嬷嬷微微一笑:“回方夫人,老奴以前是伺候郡公爷的。”
“郡公爷?”我疑惑不解,“郡公爷?什么郡公爷?”
杨嬷嬷微笑地回答:“就是颍川郡公爷。”
颍川……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地名。“那你现在是伺候雒夜夫人的?”杨嬷嬷微笑着点头:“是,郡公爷走了之后老奴就伺候夫人了。”
“你之前服侍的那个郡公爷,是宗亲近亲吗?”若是宗室近亲那便是第五等爵位,比方应看高了四等。
杨嬷嬷知道我是想问什么,微笑着摇了摇头:“这倒不是,但是我们的郡公爷确是大宋五等郡公。”
我算是明白方应看与雒夜结交的意图了,非是赵氏宗族子弟却能跻身宗族爵位,这位郡公爷定然是风华绝代。而我竟然未曾听闻这么个人物,也不知道那位雒夜夫人到底等了多少年了。
“那颍川郡公他……”我突然想知道这位郡公爷还在不在人世,听着他们这么说,我真是怀疑这位郡公爷已经不在了。
“方夫人。”杨嬷嬷微笑地打断我,然后为我端上一碗安胎药,“方夫人胎象不稳,不要过多思虑,先喝药吧。”
我接过药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猛地抬起头看向杨嬷嬷:“雒夜夫人有带自己的大夫来汴京吗?”
杨嬷嬷微笑着点头:“这是自然,雒夜夫人的一切都是不允许外人接触的。”
我的心突然就加速了起来:“那么……杨嬷嬷,可不可以帮我和雒夜夫人说一声,让她的大夫来给我把个脉?”
杨嬷嬷依旧是那样温和慈祥的微笑:“方夫人,夫人的大夫只为夫人一人效命,原本老奴也是不来的,是方侯爷求了夫人好久,夫人才将老奴借给方夫人三天的。”
我自然知道我这个要求很无礼,可是眼下这般,全汴京我能相信,敢去相信的,怕也只有她一个了。
我抿了抿唇,放下尊严与骄傲,低声地对杨嬷嬷道:“那……杨嬷嬷可不可以帮我带句话给雒夜夫人,我……想和她见见。”
杨嬷嬷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老奴会帮方夫人传达,只是我们夫人见或不见老奴就不敢说了。”
我点了点头:“有劳杨嬷嬷了。”
正午时分,方应看赶回来了。外边的太阳有点大,方应看额上布了一片细汗,一边走进来一边脱下了外袍伸手要递给我。
我看着方应看一时间没有伸手去接。方应看顿了顿也不说什么,随手将外袍扔到了一边。
“用过了没有?”方应看问,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在问杨嬷嬷。杨嬷嬷先一步回答:“方夫人在孕中,食欲并不好,用了一些,眼下吃不下了。”
方应看看了看饭桌上看不出动过的饭菜皱了皱眉看向我道:“过来。”
我没有理会他,方应看大步走过来,微微弯下腰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我担心掉下去下意识地抬起一只胳膊环住了方应看的脖子。
方应看抱着我走到桌边做了下来,将我按在他的腿上,左手搂住我的腰,右手拿起了筷子夹菜。
方应看先夹了一块紫酥肉送到我唇边,我偏了偏头:“我吃不下了。”
“孩子要吃的。”方应看轻飘飘地看了眼我的肚子,“听说本侯不在你总是难以进食,以后本侯天天陪着你就是。”方应看说着笑了笑,“毕竟如今我神通侯府中晏娘和孩子是最重要的。”
“方应看。”我揪住方应看的衣襟,“你总是这么和我说话,当真就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吗?”
方应看将我往他怀里又拉了拉:“晏娘,你怎么觉得需要退路的人是我方应看呢?”
我不想和方应看争辩,顺着他的意思张口吃下他喂的饭菜。
方应看喂了我一阵子后就走了,自己愣是没动一筷子。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我和方应看见面的时间多了,说的话却是越来越少。
我拜托杨嬷嬷给雒夜夫人带的话也没有回音,或许她根本没有帮我的打算。
“我想出去走走,杨嬷嬷……你能带我出去吗?”我思虑了良久转头问杨嬷嬷。
杨嬷嬷沉吟片刻点点头答应了:“好,方夫人有孕,总呆在屋子里也不好。”
这是我这一个月来第一次踏出院子,侯府里的景色居然就有些陌生了。
杨嬷嬷扶着我缓慢地走着,我闲着无聊随口询问道:“杨嬷嬷,雒夜夫人今年多大年纪?我瞧着她年纪不大。”
杨嬷嬷微笑:“夫人的年龄是不大,才二九年华。”
“她有孩子了吗?”我问。方应看曾经说过那位颍川郡公的权势是由雒夜夫人继承了,其中应该不乏兵权政权。大宋还没有仁慈到让妻继承夫的这些权力,除非那位颍川郡公有幼子在世。
杨嬷嬷微笑着摇摇头:“夫人还未有子。”
未有子嗣朝廷怎么会把权势留给她?我才想多问杨嬷嬷两句,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气味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浓郁至极。
我被呛得咳了两声,抬手掩住口鼻:“这是什么味道?”
杨嬷嬷也皱起眉,掩了掩口鼻:“方夫人先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转身和杨嬷嬷一起回院子里去。
神通侯府今天不知道在做什么,四处都是那股子香味,回到房间里辛味似乎没有消散反而更浓烈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扇着扇子问。
杨嬷嬷摇了摇头,门窗已经关得严严实实了,而那微微辛味的气息依旧挥散不去。
我摇着扇子躺在了床上,扯过手巾盖在下半张脸上:“杨嬷嬷,你帮我叫个人来问问吧。”
“是。”杨嬷嬷一边应着一边在香炉里投入几块香料燃着,盖好香炉放到我床前才出去找人。
香炉里袅袅飘出香烟,龙涎香的气息涌入我的鼻息,让我渐渐地安心了下来。
一闻到龙涎香我就想起了方应看,闭上眼,恍惚之间,我仿佛觉得方应看温柔地拥住了我。
在方应看的气息的环抱之下,我眼皮越来越重,渐渐陷入沉睡。
好痛啊,腹部一阵冰凉,里头的血肉似乎在不断地翻滚着,摘胆剖心一般的疼痛让我眼角划下泪来。
耳畔人声吵杂,似乎屋子里挤满了人,步履匆匆地来来去去。
一只手托住了我的小腹,我依稀听到杨嬷嬷惊慌地喊:“方夫人的孩子要掉下来了!”
我的孩子……我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切声音知觉散退,窗户还投进着灼目的光。
我有些恍惚,抬手在小腹上摸了摸,似乎真的隐隐作痛,那梦境太过于真实了,真是让我……
我摇了摇头不愿意再想下去,喉咙有些干涩,我开口喊人:“杨嬷嬷。”
珠帘被卷起,进来的却不是杨嬷嬷,是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
“夫人,杨嬷嬷被雒夜夫人叫回去了,侯爷让老奴来伺候夫人,老奴姓荀。”荀嬷嬷道。
“给我倒杯水。”我干咳了两下道。荀嬷嬷走到桌边给我倒了杯水送到我唇边:“夫人慢用,这是侯爷吩咐给夫人准备的,一直温着,是用黄芪、当归、枸杞和红枣熬的水。”
我接过茶杯喝完一整杯的水,甘甜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
“侯爷倒是有心了。”我将杯子还回去对荀嬷嬷道。
荀嬷嬷走回桌边又给我倒了一杯:“毕竟侯爷只会有夫人这么一个,夫人年纪也还小,顾着点身子以后都会好的。”
荀嬷嬷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的,我愣愣地看着荀嬷嬷:“我身子又怎么了?孩子有事吗?”
这一下子,愣住的就是荀嬷嬷了,荀嬷嬷张了张唇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瞪大了眼睛,莫非那一场……不是梦境吗?
六七月的天总是多变,天边滚过阵阵惊雷,乌云很快地席卷了天空,屋内的视线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要下雨了,老奴去点灯。”荀嬷嬷说着慌忙去点灯。
我将手搁在肚子上,试探地按了按,才微微用力便觉一股撕心裂肺的绞痛,疼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我咬下下唇,忍住就要溢出口的呻吟声。
荀嬷嬷点了了灯展,外边的雨也快速地下了起来,沥沥声不绝于耳。
“荀嬷嬷,我睡了多久?”我询问道。荀嬷嬷走回来,战战兢兢地回答我:“夫人,你昏睡了四天了。”
我手上一时间什么力气都失去了,手中轻薄的茶杯从我手中滑落,种种益气养血药材的香味顿时散开。
荀嬷嬷连忙手忙脚乱地给我收拾。
我愣愣地依靠着玉枕,我自幼就在宫中生长,最不少见的就是小产的妃嫔们。
彼时我还默默无感,甚至有些厌烦,不知她们有什么好伤心。
直到如今我方才知道,那有多痛。
“侯爷,怎么说?”我颤声询问道。
荀嬷嬷回答:“侯爷什么都没说,在外边站了一整个晚上后走了,让所有人照顾好夫人。”
泪水不自觉地从我的眼眶之中滚落下来,我躺在锦被之中再抑制不住,不管不顾地痛哭出声来。
在宫中的时,仪态是最重要的,从小我便被教导着如何维持自己的仪态。且不论是否身为皇室,只要走进了这皇宫,一举一动都有优雅高贵,切不可有癫狂之态。
而今,那些我全都忘记了……
“晏娘,晏娘,醒醒!晏娘!”在一阵推搡中我睁开泪水朦胧的眼睛,入目却是黑夜。
方应看侧卧在我身侧,半撑起身子看着我,一只手正搭在我背上轻轻地拍着:“魇着了?”
我恍恍惚惚,脸上还挂着泪水,依旧止不住抽泣。
方应看将我按进他怀中,低下头吻住了我的眼睛,舔舐去我还是忍不住要决堤的泪水。
“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抽泣地问。
“快要三更了。”方应看摸着我的后背轻声回答我。
我抬起手抓住了方应看雪白单衣的衣襟,依偎在方应看怀中不停地抽泣着,泪水顿时大湿了方应看大片寝衣。
方应看没有追问我梦到了什么,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后背,浅浅地啄着我脸上的泪痕。
“方应看,我不想这样子……”我告诉方应看。
方应看沉默着没有接话。
“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方应看,我们的这个孩子要是没保住你会怎么样?会开心吗?”
“我很害怕失去这个孩子。”
“方应看,如果孩子没了,我们也再回不去了,你知道吗?”
我继续和他说:“你不要听别人乱说的话好不好?”
方应看依旧沉默着,半晌之后才轻轻地回答我:“好,不听。”
这一个晚上我絮絮叨叨地和方应看说了很多很多东西,方应看耐心地一句一句地应答着我,我们之间好似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一般。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又睡了过去,只是难得,在我睡到天光大亮才醒来时,方应看还在我视线之中。
方应看今日好像没有去上朝,坐在窗边喝着茶,茶是我爱的青凤髓而非他喜欢的明前龙井。
杨嬷嬷过来伺候着我梳洗完将我送到了方应看身边。
“青凤髓没多少了,你可别给我全喝完了。”我随口说着坐着方应看身边,“今日休沐吗?”
方应看放下茶盏伸手将我搂进了怀里,下巴在我额迹轻蹭了两次:“今日告了假。”
我抿了抿唇才要说什么便听到方应看继续道:“晏娘,我好久没怎么陪着你了,今天我想好好陪陪你们。”
“是吗?”我心下有些委屈,低哑着嗓子道,“为什么突然会这么想?是真的想陪着我,还是……”
方应看捧起我的脸,温柔地浅吻着我的唇:“我记得我有多爱你,十里红妆,招摇过市地娶你就是为了让你开心,可是嫁给我才两个月你就哭了……
昨天,还有这段日子,我让你这么的伤心。
若是一直让你这么伤心,方应看真的觉得,我还是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