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雨霁（科举） 第8章 第八章

三月二十八日，是东岳大帝诞辰，临安城内无论士庶都会用新鲜花枝和精巧面果子来供奉东岳大帝。

这日杨氏带着云碧等侍女来园子里挑选花卉，哪料乍然一凑近，平日里闻着极馥郁宜人的气味也变得难以忍受，杨氏胃里一阵翻涌，她连忙拿帕子遮了遮口鼻，颦眉躲远了些。

云碧一时愣住，轻轻嗅了嗅手中的佛见笑，并无不妥啊，她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当即睁大眼睛开心的问道:“夫人？”

杨氏本没有多想，这下心里也回过味儿来了，想到月事已经迟了月余，遂说道:“时日尚浅，也看不出什么的，先不必声张。”

云碧又道:“夫人要不要请个大夫看看？”

杨氏笑了笑摇摇头道:“你这丫头当真是傻的。”

云碧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也对！夫人正是千金一科的圣手，论给妇人号脉问诊，谁也比不过您的。”

杨氏敲了敲她的额头道:“你啊越发没规矩了，连我也打趣，明天二爷一早便要出门，要用的面果子可都预备妥帖了？”

云碧连忙抱着挑好的花卉跑开了。

杨氏回头，猝不及防的看见谢钊正站在月亮门下冲她笑。

杨氏款款走过去，轻轻擦去他鼻尖上的汗珠儿问道:“官人什么时候来的？”

谢钊扬扬眉，将手中的重刀递给贴身随从，这才打趣道:“听说你成了千金圣手才敢出来。”

杨氏轻轻锤了他的臂膀一下，俏脸绯红:“府里这么多张嘴，就属官人的嘴最促狭。”

谢钊疯狂的按压翘起的唇角，实在压不住，索性也不装了，一把将杨氏抱在怀里激动的问道:“我们又有了？”

“放我下来，这……这成何体统！！”杨氏刚要挣扎，被谢钊一把按住，迅速朝屋里去了，渐行渐远的还有那句，“你儿子都要开蒙了，你就不能稳重些嘛。”

“哈哈哈哈，稳得很，稳得很。”

谢霁刚欲过来请安，见状摸摸鼻子，识趣地眼观鼻鼻观心的回自己院子了。

谢霁回到院子才突然意识到，他前世没有听说父亲还有第四个孩子，所以这个孩子是当年就有只是没有机会出生，还是自他重生之后，一切细微变化所共同作用的结果。

为此，他忧心不已，生怕这个孩子有什么闪失，于是全家最宝贝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人变成了谢霁。

双胞胎每天由黏着母亲变成黏着兄长，本来杨氏被谢钊照顾的很无微不至，如今加上了谢霁，父子二人齐心合力恨不得将杨氏养的饭都由他们喂。

杨氏一阵无语，赶紧张罗给谢霁拜师的事儿，把这爷俩一个送进衙门当值，一个送进学堂读书，如此一来她就耳根清净了。

于是过了两天，玉津园之宴开始了，杨氏给谢钊父子隆重装扮了一番。

她拿出一套玉青色暗绣墨竹蜀锦直缀给谢霁换上，亲自配了一枚羊脂玉佩给他压袍裾。

谢钊看的直牙酸:“好啊，你前些日子没日没夜的绣这些墨竹，原来是给这小子做袍子使得，也对，想也不是我，没娘疼的人是根草。”

杨氏轻轻拍了他一下道:“多大人了还和孩子争风吃醋，官人穿的哪件不是我做的？！”

谢钊一想也是，舒坦了，领着谢霁出门去玉津园赴宴。

玉津园在西湖边上，近日因着东岳大帝的诞辰，附近又有供奉东岳大帝的宫观，所以格外热闹些。

谢钊一看离约定的时辰还早，杨氏有了身孕，他特意请了柱香给东岳大帝敬上，祈求他的芸娘能平安顺遂的诞下麟儿。

谢家有幼儿不入庙观的规矩，谢钊命谢霁站在道观门口略等等他，因为有钟叔跟着，所以还算放心。

道观门旁的街道上有许多卖面果儿吃食，彩画钱幡，风筝，磨喝乐等物什的摊子，钟叔怕谢霁等闷了，遂哄着他去看看摊子上的小玩意儿有没有喜欢的。

谢霁又不是真的六岁，岂会喜欢玩这些，不过还是过去挑了两样双胞胎会喜欢的小玩具。

他更好奇在宫观门口摆字画的摊子，今日在这条街上逛的，有权贵名流，也有市井小民，所以在这旁边摆字画摊的，不乏有真才实学的人。

谢霁也不走远，只随意走走看看，多数是落魄的秀才出来卖字画补贴家用，有自己画的，也有仿画的名家名作，这里面被仿的最多的还是荆山先生的画作。

他心里默默遗憾，可惜不知道荆山先生为何人，不然无论如何也该相识一番。

与别处热闹不同的是，有一个摊子却冷清非常，摆画看摊的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他并不曾将画作打开，也不曾吆喝，只在一旁立个每幅三捧黄芪、两称甘草什么的牌子。他不要钱，只以画换药。

少年坐在一旁，将一本翻得页脚都薄了的手抄本《论语》摊放在桌子上，旁若无人的看着，手里拿根杨树枝，旁边放着一小碟清水，偶尔拿树枝蘸着清水在地砖上写字。

谢霁觉得有些意思，坐在一旁托腮看着，少年也并不在意。

半晌后，一个怒气冲冲的人过来，一脚将摊子踢翻，桌上的画轴滚的到处都是，那本手抄《论语》也抖落在地上，那人单手提起少年的衣领便骂:“我家老爷的事儿，都被你搞砸了，你还有脸在这儿摆摊。”

少年也不慌，只瞪着清凌凌的眼睛平静的说道:“他丢他的脸，关我什么事儿？”

“怎的不关你的事儿，你用区区一幅假画换走我家老爷一支上百年的好参，还说不关你的事？”那虬髯黑面的健仆恶狠狠的说道，“上面那位爷至今还恼着呢！”

那仆人将手中的画一摔，正好展开在谢霁跟前儿，谢霁低头一看心里好笑道:熟面孔啊！正是前些日子被信永兴拿来谄媚临安侯的那幅虎啸山林图。

不过，能将画仿到这种地步的人也是凤毛麟角，若是画自己的画，定然也能成名。

少年扫了一眼地上的画，轻蔑的笑了笑说道:“区区一支百年人参也想换荆山先生的真迹，你在做梦吗？”

“那你标什么真迹？”

“谁画了仿画还得写上自己是假的？”少年人一副看傻子的神情看着他，“况且这幅画仿的亦能算得上是个中精品了，你家主子花的那一支百年人参，不亏。”

那仆人岂由他分说，当即便要挥拳相向，少年哪里是站着挨打的主儿，当即与那仆人扭打起来。

钟叔看了一眼谢霁，眼神示意要不要向前帮忙。

谢霁摆摆手，表示不用，他抄起地上的画作高声喊道:“原来信永兴信举人老爷买仿作献给临安侯呀，献画不成，恼羞成怒，如今连卖画的都打！哎，真是世风日下，堂堂侯爷竟然不配得一幅荆山先生真迹。”

被谢霁这么一嚷嚷，众人围观了过来，那健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刚欲对谢霁挥拳，被钟叔手指扣动腰间刀鞘的动作给镇了回去。那人知道这个小童是自己惹不起的，想要溜走。

“咳咳……这位壮士请留步……”人群中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干咳声，一位瘦削如柴的皓首老人扒开人群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像风中旋转的枯叶一般摇摇欲坠的。

他看也没看眼前的闹剧，伸手给了少年一巴掌怒喝道:“孽障！跪下！”

少年并不辩驳，啪的一声跪在地上。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珍爱的接过谢霁手中的画卷卷了起来对少年怒道:“谁允你偷卖我的画！”

少年眼眶通红，见老人像一支摇曳在世道上的风中残烛，他忍下眼中的泪说道:“小子问心无愧。”

谢霁看明白了，原来这画是这老人画的，少年未经老人同意便私自卖了出去，换的那支百年人参，大概是给老人补身子治病用的。不过，显然这画对老人也十分重要。

谢霁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人抱着画直垂泪，看到地上一本手抄的《论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颤巍巍的伸出手来，将书撕碎了，边哭边骂道:“叫你读，叫你读，你也配读书。”

少年抱住老人的手痛哭道:“别撕了，夫子，别撕了，是我命贱，不配读的。”

老人拍着少年人的肩膀痛心疾首道:“你这孩子懂什么？这幅画原是给你换身份用的，这下全完了。”

少年痛哭道:“我知道，可我只是想要夫子好好活着啊。”

谢霁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读圣贤书又有什么错呢？”

老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可圣贤书也不渡贱命人啊，这孩子是个杂户，读什么书？把心读大了岂不更可怜。”

谢霁一时心神震荡，是啊，凭什么读书也分个贵贱，圣人以德立言育人，而这世上却不是个个都能读书的。膏梁纨袴能读书，却终日飞鹰走犬或留恋欢场。贫贱子弟再如何喜欢读书，要么没钱，要么没那个身份。

错的是圣贤书吗？错的是这个世道。

谢霁俯身站在少年面前道:“读圣贤书是没有错的，只是你不该读错误的圣贤书，你拿的那个手抄本里有十二个错字，撕了正好可以重写一本正确无误的。”

少年人睁大眼睛涨红了脸道:“你……你开蒙了吗？就说我默写的《论语》有十二个错字！”

谢霁笑了一下道:“我虽然没开蒙，但见过大伯父读过这本书，你总不能说进士老爷读的书也是错的吧。”

谢霁将他手中的碎纸一片一片的拼好，并一一将少年抄错了的字指给他看，随之默写出正确的字。

在少年等人震惊的神色里，谢霁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说道:“你别瞧我年纪小，我今日便是来拜师的。做个约定如何？如果你将来能让同你一样处境的人，也都能读书举业，我今日就有办法让你继续读书，如此你才算读到了正确的圣贤书。”

如果是世道不公，便要修补这世道，只是这条路上，不该是他一个人在奋斗，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亦需志同道合的人一同努力。让每个热爱读书的人都能学有所成，经世致用，造福百姓，岂不更好。读书，又怎能因为身份不同而境遇天差地别呢？！

“哦？你有什么办法？”人群中有人问道。

谢霁听着说话的声音有几分熟悉，但也没多想，便答道:“当然是让他来我家当门客。”

他管不了所有想要读书的杂户，但目前这个少年他是有办法的，只要少年挂靠在爹爹名下当个门客，少年也就有了与平民相当的身份，可以去参加科举考试。只要他有真本事，就一定可以出人头地。

“真会给你爹找事儿。”谢钊走过来拍了谢霁后脑勺一下，笑骂道，“就你鬼点子多，不过我觉得此计可行。”

“爹，裴兄长，你们来了呀。”谢霁回头惊讶的说道。

“润通？”病弱的老人颤巍巍的站起来，指了指谢霁道，“这……”

裴融笑着点了点头道:“夫子，这小童正是我给您介绍的学生。”

谢霁瞬间尬住，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脸涨的通红……

小剧场

夫子对谢钊说:“令公子读书进步神速，一日千里，教什么会什么，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老朽日渐吃力啊。”

谢钊眨眨眼真诚的问道:“这还学得快啊？这就是正常的学习速度啊！！”

众人:“可恶！又被他装到了！”

哈哈哈，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就给谢霁找举子当开蒙老师的原因，因为谢家子学习能力变态，普通秀才无法满足他日益增长的学习需求。但能考上举人，谁会愿意给童子当蒙师呢，局面就僵住了呀。

下章开学礼，霁哥儿正式读书，同时收获学伴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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