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如来与凶岳疆朝的老四作何协议?”戮世摩罗支着头,幽邃的眼瞳散发着比沼泽植被更湿冷的光泽。木魅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息,仿佛腐朽的根茎上抽生出的枝芽,既脆弱又顽强。
“四皇子真正的目的,是利用俏如来策反幽暗联盟。”木魅简单地说。
玄之玄教给了戮世摩罗不少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反间。俏如来能察觉修罗国度有内奸,但却难以知晓这内奸正是他亲自指派给凶岳疆朝的。木魅的话只是印证了戮世摩罗的猜想,魔世三足鼎立,四皇子真正忌惮的是修罗国度与幽暗联盟的结盟。而策反胜絃主,俏如来是最好的人选。
“解药是否要交给四皇子呢?”木魅问道。
“不给会令他生疑,给一些缓解症状的药,反正他也不会真的交给俏如来的,以你的本事骗过他不成问题。俏如来的把柄必须抓在我们手中。”戮世摩罗道。
意思就是,俏如来的把柄绝不能落入他人手中,木魅跟着戮世摩罗久了,自动解读到了一些信息。
他走出密室,碰到了静立在阴影中的妖神将。
“帝尊为何宁肯信任一名妖族,也不信任他的兄弟?”木魅对他说。这不是问题,只是一句感慨。
网中人没有回答,过去也有人问过类似的问题,为什么他选择信任一名人类,而不是自己的魔族同胞。
“我认为他应该多信任俏如来。”木魅又说道。
“俏如来值得信任么。”网中人反问。
“他是一棵雏菊,气息并不坏。”木魅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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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来动身去了幽暗联盟,竹林之中,胜絃主琴声依旧,只是少了一名听琴的故人。
“见过魔伶了。”胜絃主道。
“嗯。”俏如来这简单的应声中,已包含了太多。
胜絃主默然拂琴,哀伤尽付弦音之中。
“三天后子时,凶岳疆朝将渡过沉沦海,进攻镇魔关城。”俏如来说道。
“幽暗联盟会支援。”胜絃主回应他。
“俏如来希望幽暗联盟兵马到场,但并非支援。”俏如来轻轻拨动琉璃佛珠。
胜絃主琴声未停,只是微微掀起长睫,抬起迷离深沉的目光望向他。
“举火为讯,请幽暗联盟后发制人,围剿镇魔关城。”俏如来决然道。
琴声停,竹林无风而动,寒气侵染,叶落纷纷。
琴声再起时,竹林间光影斑驳,已不见了那道皎白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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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要走过魔伶峡谷,又是一个晚霞漫天的傍晚,俏如来孤零零一人走在古道上,背后的夕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双肩。
过去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变得沉默寡言了,俏如来听了也只是歉意地笑笑。一个人走得久了,身边没个人说话,也就习惯了缄默。
抬起头时,他看到了守在墓碑前的瘦小人影。
“阿余?”俏如来提起衣摆加快了步子,“天色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魔世的荒漠入了夜,寒意煞人,此刻早该回家。而他自己若非公子开明争取时间不易,也不会只身一人薄暮而来。
“俏如来先生,自从那日一别,我一直在思考你的话。”少年目光直率,注视着笼罩在绛紫色晚霞中的人影。他身材并不孔武,甚至过分单薄,多数时候在安静倾听别人,但只要开口便知其敏捷擅辩。魔世关于俏如来的传闻很多,有人说他很有智慧,有人骂他薄情虚伪,但就是没人说他是英雄。
“成为先生的徒弟,代表的意义或许与我之前所想的不同。但是我不愿这样放弃,我真的不想再看到像公主那样的人活活战死……我想要保护他们,我不愿再看到他们牺牲了……”阿余痛苦道。
可是,你可能会失去的更多……俏如来徒然动了动唇,叹了口气,轻抚他的肩膀。
“就算不是弟子也没关系,我愿跟在先生身边为仆……”
“阿余,你言重了。”俏如来打断他。
阿余却摇摇头:“先生这条路,一个人走得太危险了。我愿意在你身边保护你,只要你活着,就能守护他们……”他怅然看着那道孤独矗立的无名墓碑。
“阿余,跟我来吧,”俏如来温柔道,“沉沦海大战在即,你可以亲眼见证自己今后的路。如果你仍愿意做我的徒弟,那俏如来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为你铸智、铸计……”
“……铸心。”他话到末了,却有几分沙哑,阿余无端嗅到一股血腥之气,仿佛正从他喉间飘来。
夕阳已沉,蓝月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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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余被俏如来注意,不仅仅是因为他有意收徒,而且还有他身世的缘故。一个人类生活在魔世,知晓魍魉栈道,还能背出墨经,他必定与墨家在魔世的分支相关。魔世与人世久未往来,这段漫长的分隔的岁月,到底藏匿了多少“消失的历史”,或许正是应对未来危机的关键。清圣桥、高采烈、被控制的银燕……这一切已让潜伏在第九界的危机昭然若揭。
第一次来魔世时自顾不暇,俏如来未及查探,这一次他随小空来到魔世。除了对付凶岳疆朝,另一个目的便是查探墨家遗留的讯息。蓝月清冷的光落照在荒凉的魔世大地,阿余举着火把,替俏如来照亮他刚刚凿开的石窟侧壁。这座大石窟他住了很久,只有里一间外一间,过去有个自称小明的人来查看过,但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只得悻悻离去。
方才俏如来的墨狂意外靠在侧壁上,竟然发出一声震响,他迟疑片刻就挽袖凿开墙壁,发现后面隐藏了另一个石窟。火光中灰尘渐散,隐藏的石窟中可见诸多竹简卷册,箱柜兵器。
“找到了。”阿余已能从俏如来淡然的语气中,听出那内敛的欢喜。
谁说师父静如止水,他其实也是个会哭会笑的普通青年呢,阿余心中想,竟莫名有些宽慰。
俏如来查看清点过内中的物品后,两人又一同将秘窟重新掩盖藏起,此时夜色已深了。荒漠狂风嘶吼,飞沙走石,如闻鬼泣。两个人并肩靠坐,围着篝火取暖。窟外月明星稀,阿余问俏如来魔世之外是什么模样,俏如来便讲了他少年时在寺里的所见,讲了他第一次下山瞧见元宵灯会的热闹,讲到了父母和两个弟弟,讲到了何问天前辈,讲到了中原有一棵血色的琉璃树,还有尚同会、苗疆、海境、道域等等……
阿余嗅着他衣领下温热肌肤的皂角味儿,听他宁静地将那些遥远地方的故事娓娓道来,觉得自己的心也安宁极了。他慢慢地合上眼,头靠在俏如来的肩膀,呼吸渐渐有节律起来。俏如来停下了轻柔的讲述,轻托着少年的身体,让他慢慢枕在自己怀中安睡。风吹得火苗发出“咇剥咇剥”的声响,俏如来将宽大的袈裟衣袂覆盖在阿余身上御寒。
“俏如来撑得住。”他不知对着深夜中的何人在说。
他已经学会处理自己的情绪,但有些时候,他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想起默苍离。
很想很想他,想起他最后那一抹微笑,俏如来突然就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