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的伤口在他喝完第二杯茶时开始结起痂来,彼时有一人急急地冲到账台,“给我水!”
此人声音甚是耳熟,昭然忍不住侧头去看。
怎么会是他?
今宵有气无力地趴在账台上,满头大汗,不停地撩着衣服灌风,雪白可爱的小脸上红彤彤的,犹如外面天空的赤霞。
算账先生只管一味算账,不知如何招待客人,此时那个关心过一嘴昭然的小二连忙上前拉住今宵:“公子别在这趴着,随我到一旁的客桌暂且休息岂不是更好。”
今宵背着剑,喘着气来到昭然隔壁桌坐下,“小二,给我上两壶你们店里最好的茶水,渴死我啦......”
昭然背对着他坐,掩住了自己的面貌和正在流血的手臂。他另一只手端着茶饮,仔细听着后面今宵的动静。
只听今宵估计是在拿衣服扇风,嘴里小声嘟囔着,恰好被昭然听到:“也不知道主上去哪里了......”他从前跟了蒋起那么久,自然知道今宵说的主上是谁,必然是蒋起。
跟蒋起出行不是他就是火焰,那他回到客栈时怎么没看见今宵?
他忽然想起客栈二楼的那个洞穴,估计这人是掉进那里面去了。
今宵双手还沾着泥,他胡乱蹭一蹭就捧起茶杯喝了起来。喝的不过瘾,又用茶碗喝,喝的两腮鼓起,像只松鼠似的。
此时闻欲几人下楼,他正欲沈卓说几句话,却看到了正抱着碗喝的欢实的今宵,他眉间一动,眼睛里流出几分讶异,快速走到今宵面前,摸上他软软的头,“今宵?”
今宵抬起头一愣,看着面前这张好看又温柔的脸,一时间脑子做出了此生最快的反应,他——跪下了。
双膝重重磕在地上,“皇,皇上!”
闻欲瞪大了美目,淡定地看了看四周,一时间所有吃茶的人都定住了动作看向这边。
他唉了一声,做出很是无奈发愁的模样,“怎么看了郎中吃了药还是发癔症,你这脑子就不会好了!”
说的很大声,以确保所有人能听到。
周围人见原是这种情况,当是这位十分俊俏的哥哥领着胞弟四处看脑子,这小兄弟也是病得不轻,见到他哥哥竟然喊皇上!
闻欲扶懵懵的今宵起来时还听到有人窃窃私语说,这兄长气质不凡,弟弟却呆呆傻傻的,这兄弟二人也太不相像了些......
遂给沈卓使了眼色,一行人出了茶馆。
沈卓与昭然赶马,马车里头蒋起还在昏迷,闻欲说道:“以后在外面不要叫我皇上,喊公子即可。”
今宵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一双眼睛扑闪着,可爱得很,闻欲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阮朝歌脸色倒是红润了些,沈卓给他渡的内力很温和,他的身体并不排斥。他看着这个团子一样的小孩,记得上次见过他,此时忍不住逗道:“你看着真小,几岁了,回答叔叔了有糖吃。”
说着,他还真从身上变出了一颗糖。
今宵眼神一怒,却没任何杀伤力,只是瞪着眼睛说道:“朝歌公子,我都十七岁了。”
阮朝歌啊了一声,心想这团子和闻欲一样大啊。
他笑着看了闻欲一眼,手里的糖被咻的一声拿走了,并且今宵还以最快的速度拨开糖纸塞到了嘴巴里。看着阮朝歌还是怒怒的。
阮朝歌觉得很是好笑,哈哈笑着,前仰后合,一路上都是他洒下的笑声。
闻欲知道他疼,拍拍他让他别笑了。可这人笑到肚子疼,对上今宵的表情还欲要笑。
闻欲盯着他看了两秒,冷漠地点了他的哑门穴。
今宵瞬间幸灾乐祸,娃娃脸上很得意。
正眯着眼睛露出虎牙笑着呢,忽而他闻到了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循着气味来源,他瞧见马车那头竟躺着一个大黑影子,只有脸白白的露在外面,剩下的地方都是黑雀雀的。
今宵看了一会,问道:“皇......公子,他是谁?”
闻欲这个黄公子瞧了一眼老水,“说来话长,你先告诉我你怎么和蒋起分开了?”
他们二人行动必要在一起的,分开了倒显得不同寻常。
今宵叹道,一边含着糖脸颊鼓起来,“说来话也长,我与将军本要到圭吾城中,但恰好遇到昭然公子新店开张,疑道卓公子那边并不缺银两花,何要开张门店,便进去要见上一面,却不想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疑有他,去到二楼找昭然公子,我知道他素爱在走廊尽头的卧房休息,推门进去时漆黑一片,向前走竟掉了下去!”
闻欲道:“那间房是暗道?”
他说那间房,自然里面没有别的东西,整间屋子怕都是暗道,没有地板。
今宵:“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洞,约有三丈高,掉下去竟不疼,似乎有层软垫在下面。”
闻欲:“不是很高,那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来,有事耽搁了吗?”
说到这个,今宵瞬间脸涨得通红,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是,是我轻功习得不精,后来慢慢爬出洞的。”
闻欲轻笑了下,没有嘲弄。他听蒋起说过今宵并不是习不好轻功,而是他恐高,能接受脚离开地面也就上马后的那个程度了,再多就会头晕眼花,他不喜欢那种离开地面的飘飘然的感觉。
既然今宵说那个洞只有三丈多高,那他们掉进去的肯定不是同一个地方。
此事昭然肯定知道,但闻欲现在烦听他说话,当务之急是要让蒋起醒过来。
一旁的阮朝歌忍不住呜呜着,求闻欲给他解穴。
现在的阮朝歌肯定不想笑了,闻欲也就给他解开了穴。
阮朝歌瞬间如释重负,长长呼了口气:“我们掉进去的定不是同一个地方。”
闻欲表情很淡,但还是嗯了声。
阮朝歌还等着他问呢,结果接下来闻欲默不做声了,倒是今宵很积极地问:“你们也掉进洞里了?”
阮朝歌心说怎么孩子愈长大就愈沉默寡言呢。
“不是洞,更像是一个墓的头。”
闻欲:“......”他也有此番猜测,里面虽没棺木,但周遭尽是黑雾,雾中还有奇毒,这应该便是防盗墓贼的第一道机关。
今宵:“那昭然公子在这买客栈......”他似乎想通了什么,昭然如果不是想敛财,就是别有所图。
他亮晶晶的眼睛似乎熄灭了一些,但终归只是一些而已。
里面谈话终究是只隔着一道帘子,沈卓与昭然对里面的话尽收耳底。
沈卓表情没有波动,风吹的他眸子眯起来,连带着吹着他嘴里的狗尾巴草动来动去。
昭然瞥了他一眼,心下佩服此人的表里不一。
手臂隐隐作痛,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想知道吗?”
沈卓没搭理他,继续扬着马鞭,时不时喉咙里发出一声“驾!”马儿们就知道不能继续偷懒,不然就要挨打。
昭然忽略那点尴尬,自顾自说:“我买下这座客栈,自然不是为了要害人的。”
沈卓笑了一下,很短促,侧过头看他,眸子里像是有刚喝完酒微醺的美意:“你害过的人也不少。”
他们压着声音说话,里头的人若不靠过来是听不到的。
昭然眉头一皱,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沈卓道:“里面那个你害了,没害死,就有人会杀你百次千次的。”
昭然以为他说的是闻欲和阮朝歌,没说话,但殊不知沈卓是在告诉他真相,一个离奇的,他不会相信的真相。
沈卓扔掉狗尾巴草,“我说的可不是里面那二位,是那位。”
昭然更加雾里。
沈卓:“当年闻着风被杀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吧,要不然以他的身手怎么可能被一个蛮人杀掉。”
昭然一惊,好似被拉回了那个惊雷的雨夜的前夕。
天雷滚滚。血流满地。
阎王殿都似乎收不下那么多亡魂,于是万鬼化为雷中的一声,闪电打在不知名处,仿佛有细细哭声。
风大了,呜呼声叫醒他,昭然喘着气,不知道沈卓如何知道当年事情。
都说闻着风被杀是因为战事告捷,他筋疲力尽实在杀不动了,所以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侯爷府养着的一个蛮人都可杀,于是昔日又是当时之仇敌忙忙给已经没有了头的闻着风狠狠补刀,尸体被桶的稀巴烂。他们似乎都很在意秩序,你杀完我再砍,就像闻着风告诉小时候的闻欲买一件时兴的好玩的东西要排队那样,做一个谦谦公子。
谦谦公子。
但除了当时在场他,骆丞相和余德徽等一众人马,没有人知道是他们把闻着风打的倒地不起,是昭然发泄心中愤怒,狠狠将闻着风的双手踩得扭曲,踩得骨头咔咔作响,最后连手撑着地起来都难,更别说要拿剑!拿剑杀人!
昭然忽的笑了,对啊,是他闻着风事先谋反,有大逆不道之罪,是他杀了人,杀了那些家中还有父母妻儿的人,他只是帮着朝廷绞杀一个反叛的乱臣贼子而已,他有什么错!
沈卓几日来平静的表情在看到昭然的嘲笑的笑意时变得复杂。
他的眉头皱成河流,却平静无声,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将无言装进风里。
赶路到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走过小路还有草丛生物的匍匐生活的声音。
再往前走就是雏涡,沈卓在那里有一间府邸,当年看着宽敞悦目就买了下来。
沈卓只庆幸当时的选择。
闻欲撩开马车帘子,惨白的脸露在漆黑的夜里,尤为醒目。
沈卓疑道:“公子,怎么......”
闻欲道:“回回坐马车便都是这样。”
沈卓以为他是晕马车,点点头,“还有不远就到了,大概两柱香的时辰吧。”
闻欲嗯道,“多谢了,沈卓。”
沈卓知道他这一谢,谢的东西有很多,便一笑而过:“您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又叫闻欲:“公子。”
闻欲侧头看他,风吹过来将发丝绕乱附在脸上。
沈卓:“蒋起救过我的命,在我七岁那年,刚刚记事。”他救我的时候就这般大了......
当然,这话他是不能说出口的。
闻欲想到十几年前轰动京城的沈家惨案,即使当时他还没出生,之后也时常听人说起。
一百零八口,死于非命,但大理寺只受理三天,又转到皇上跟前,后又扔给瞰京府,又以案子细节不够作为处理,存放到此,再没人管过。
但蒋起那时候才多大,怎么救沈卓?
闻欲来了点兴趣,瞧了眼靠在一旁睡过去的昭然,整个身子凑出了车帘外,“蒋起那时也不过七八岁,他如何救的你?”
沈卓还真没想到他会细问,犹豫了一会,只好状作悲伤样子,不想再提及从前之事。
闻欲看懂了他的表情,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干巴巴道:“抱歉。”
沈卓心里直跪,要知道他面前正在和他道歉的人是当今皇上啊!
沈卓又恢复了笑笑的模样,赶马。
少时,闻欲忽又想到一事,这事他从来没问过蒋起,蒋起也没同他说过。
他道:“余德徽之女余青青可还关在你府上?”
提到这个名字,沈卓似乎波动很大,只见他手抖了抖,差点让两匹马转了个弯。
闻欲:“......”难不成给弄死了?
沈卓舔了舔唇,第一次很悲的垂下了眸子,月光打在他睫毛上,阴影落在皮肤上,有一种安详之意。
忽的,闻欲还想到一种可能。
他往往感伤便会这样,李安总说他想着蒋起的时候就会无意识垂着眸子,表情很平静,那是一种周围的虚空,意识的集合。
于是闭嘴不言了。
这是无力的不容抗拒的动静。
找到了另一个话题,闻欲说:“我听到了,一些碎片,你和他的。”
沈卓早就猜到他会听到一些,毕竟内力不在,修的无外道还是在的。
他说:“是蒋起告诉我的。”
他回头看了看闭眸的阮朝歌,似乎在透过这层皮囊看另外一个人。
闻欲眸里似乎泛起了一些往事的水波,漆黑的夜色,又明亮的月光,足以看到这往事的模样,大概是波涛汹涌的。
都没说话,还是风的声音,流窜,在耳边,在眼睛里。
人活着就要码字,大师我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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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余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