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夜晚比冬日来得晚许多。
天边橙红和灰蓝相接,这时候刚好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辰。
带着菜籽油香气的浓稠炊烟从一座座茅草屋顶上升起,烛光盈盈从半敞的窗口里飘出,构成了这个村落最温柔的罩面。
窦衎和倪初久他们从地道里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亳州人多,阿芙蓉销量大。从西域到中原这么远的路,若是一趟趟运送,人力物力加起来完全不划算。只能一次性运送过来,然后找到库房存放。
铁锅等人将仓库选在郊外的一处毫不起眼的村落的谷仓里。谷仓外面有几座茅草屋、几块田和一个小院子。远远看着,就是一户再普通不过的农户。
若非阿芙蓉害人不浅,而这批货物又数额巨大,窦衎实在是极其不愿意打扰这方来之不易的宁静。
说来好笑,那些在战场上铁血厮杀的八尺男儿,却是对朴实生活最向往的人。
因为他们从来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所以懂得珍惜。
但是自小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不会懂,酒醉金迷的富家子弟不会懂,闹市里忙于生计的生意人也不会懂。
窦衎有时候觉得挺没劲的。有的人一生拼死拼活换来的,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是一文不值的稀疏平常。
有几只飞鸟从水塘上掠过,钻进林子里,没在夕阳里留下任何踪迹。
可这平静底下却压抑着一场血雨腥风。
窦衎跟着倪初久潜入谷仓,背着人不方便,是以将洛箩放到了草垛子上,又找了些草将她盖起来,以防被发现。
做完这些,倪初久吹了个口哨,不一会儿,白饭扑扇着翅膀降落,倪初久往他脚上绑了段布条,目送着它飞走。
倪初久:“我已传信给副官,让他叫一批人立刻去西域医馆,等那边到位,两边同时收网。我们先潜进去找找铁锅,情报说今日他会在这里出现。”
窦衎点点头:“皇城营传信用冷焰火,但现下点燃定会惹人注目。等会儿开打了我再点燃让他们来。”
两人没走出几步远,就遇到好几轮巡逻的人,看起来很是警惕。
“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守卫?”倪初久疑惑,转头问窦衎:“你过来的时候有处理掉医馆里的其他知情人吗?”
窦衎尴尬挠挠头道:“……有一大堂伙计见过我,但我走的时候太匆忙,把他给忘了。估计他发现了不对劲,报告了这头吧。会影响你的计划吗?”
倪初久:“无碍,只是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两人先去谷仓里检查了下阿芙蓉的库存,确认铁锅还没有安排人手大批量转移,说明他们还不知道这里已经被发现了。
“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倪初久问他:“一起找效率太低了。不如从现在开始分头行动,半柱香后回这里碰头,看谁先抓到铁锅。”
窦衎摩拳擦掌,一口应下。在地道里闷了这么久,他早就想打架活动活动身子了。
别过倪初久,窦衎先是四周观察了一下,然后找了个地势最高的小土坡,爬上去观察这一片地方。
铁骑营监视的这几间农舍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异样,但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大有玄机。
院子里种着的蔬菜叶子末端已经有些泛黄,明显是没有及时打理;一侧纸糊的窗口上蒙了一层灰,大概也是无人问津;而当下,这两户是整个村落里唯二没有升起炊烟的地方。
远远瞧着,能看到屋子里人影憧憧。
窦衎取出怀里的琉璃镜,镜头里看清了一个穿着白衣的高大男子,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紫砂茶壶,身边跟着几个侍卫样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的侧脸上有一块三角的胎记。
正是他日思夜想的西夜国的大王子铁洛过耳!
就见铁锅从屋子里出来,又往后院走去,窦衎悄悄跟上去。
后院停了三辆奢华的马车,几个男人正在往上面搬东西。风吹过掀起马车的帘子,窦衎看到里面装满了一个又一个的琉璃盏。
窦衎听到铁锅气急败坏的声音:“师锶川那家伙绿豆大点儿胆量。一听说铁骑营和皇城军在查,就装成缩头王八。这一批阿芙蓉可是我花了大价钱弄来的,为的就是猛赚一笔银子,在我爹面前争一口气,可不能就这么打水飘!”
他督促着工人搬货,等马车装载好,才独身往屋子里走。
窦衎瞅准机会,闪身到铁锅背后,将刀架到他脖子上。
“别动、别出声!跟我走!”
那人却是一笑:“呵呵,王子果然没说错,果然有埋伏。”
窦衎面色一冷,扒拉对方的脸,发现这人的胎记竟然是画上去的。
不对,大意了!
他一刀解决这人,立刻折返去追方才的马车。可对方却像是早有准备,窦衎一露面,箭雨呼啸而至。
窦衎举刀抵挡,中途抬眼一瞥,发现房顶乌压压竟然藏了一排弓箭手。
不能被拖死在这里!
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抓走铁锅,没想到一下子引起这么大骚动。不过好在铁骑营的人应该也差不多来了。
窦衎掏出几个原本用来传信的冷焰火,用尽全力扔到对面房顶和屋子里。
火星子乱窜的冷烟火就跟扔进了老鼠洞一样,屋子上下瞬时全乱了套。
烟雾迷漫遮挡了弓箭手的视线,屋子里的工人大呼小叫着护住账本。一片混乱中,窦衎狂奔向门口将要驶离的马车。
就在他离车尾还有一步距离的时候,车厢突然爆裂。无数破碎的琉璃盏天女散花般飞溅,划破了周围好些人的皮肤。
琉璃盏后头的车厢里头蹿出五个人,一人搀扶着铁锅,其他三人双手拿着十字钩叉,直接朝窦衎袭来!
是死士!
所谓死士,便是这些王公贵族养来贴身防护的私兵。在遇到极致的危险时,死士必须不惜以命相抵,换取主人的生机。
一般来说,一个武力高强的死士能抵得上一小只普通军队。而西域死士比起中原的更加狠毒一些,当下有三个。
窦衎心知是场恶战,却更加兴奋了——他太久没能痛快打仗了!
他只感觉身体像是充血,热流往四肢涌去,十分自然地带动自己的身体左右摇摆,躲开琉璃碎片。
接着运气挥刀朝着最近的那个死士脖子砍去。刀光剑影,窦衎丝毫没有落下风,反而越战越勇。
眼见窦衎势如破竹,铁锅转头就跑。他身旁的死士迅速点了火箭朝四周.射.去。
火光四起,竟是想直接一把火毁掉证据!
窦衎见状几步想跟上,却又被死士横到胸前的十字钩叉拦回来。
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窦衎气不打一出来,正蓄力打算下狠手逐一击破时,却听那铁锅惨叫了一声。
只见一人从天而降,一把将铁锅提起来扔到一旁,接着和剩下那个死士打起来。
倪初久大喊:“给我坚持住了!”
在他身后远处,窦衎见到铁骑营的大批人马正狂奔而来。
窦衎一刀砍断后面追上来的弓箭手,侧身躲开死士的双刀。脑子里庆幸却又暗自发愁,这下要是抓到铁锅了,是不是就直接算是倪初久赢了?
那头,倪初久提着他那柄金镂穿云剑,两三下便砍掉那个死士一边胳膊,接着一剑封喉,一脚把断气了的人踹飞出去。
解决完这边,他便毫不犹豫去帮窦衎解决剩下的死士和其他打手。正当两人终于解决完的时候,却听见一声马嘶。
铁锅趁着他们不注意,竟爬上了马要逃走!
窦衎飞身跃起,腾空往前跨了好几步,一脚将铁锅从马上踹了下来。
后者落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头发上全都是树叶跟草屑。窦衎一把提起他的领子,刚想质问一句,冷不防耳边风声破,好几个声音重叠着涌入他的脑子。
一根高速的铁箭,一声撕心裂肺的“云霁”,一阵马蹄哒哒的响声,以及呼啸而过的风声。
原来这暗中还埋伏着一个弓箭手!
窦衎心道大意了,转身想躲,却意识到不对劲——那根箭突然转了个弯,并不是朝他来的。
对方的目标是倪初久!
窦衎扔下手中铁锅,平地跃起,一把扑向倪初久。
那根箭擦过他侧脸的时候,他唯一的想法居然是:这次总算能让倪初久光明正大地欠自己一回了。
可是预想的疼痛却迟迟不来,耳边闷哼一声,窦衎低头,就见那只箭径直插进了倪初久的小腹。
千钧一发之际,倪初久居然一扭腰,用极快的身法一把将他拉到身后,自己硬生生接了这一箭!
窦衎咬紧牙关,反手将头里的剑一掷,就听几丈远树上掉下来一人,心口正中一把插.入.半尺的剑。
铁锅见身边最后的一人也死了,两眼翻白直接被吓晕过去。
窦衎飞快撕了布条将人绑好,转头就去查看倪初久的伤势。只见他外袍上染了一大团红黑的血色,脸色隐隐发白。
而伤口外围一圈泛着淡淡蓝紫,那箭头还是淬了毒的!
窦衎赶紧扶着倪初久坐下,帮他把箭拔出来简单地止血处理之后,便打算扶着他出去。
谁知倪初久突然转头往谷仓里跑。
窦衎:“你要去哪儿?”
倪初久:“洛姑娘,她还在谷仓里!”
窦衎气得眼睛都红了,一把拉住倪初久的手腕子,大喊道:“你不要命了!火太大了,进去了就不好出来了。”
可倪初久像没听见似的,挣脱桎梏,头也不回地往里跑。
窦衎一咬牙,骂了一声,背起铁锅赶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