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什么……我不要,放开我……陆溪屿呢?我皇兄呢?他们在哪里……”
为首那人冷哼一声:“都死到临头了,还有功夫管别人呢。你放心,陆院长现在被你害得半死不活,全中戍最好的大夫都被召集过来了,一时半会儿还能吊着命,至于你嘛,你先死,过一会儿再去送你哥下去陪你。”
“不要!不要动我皇兄!我警告你们,不要动他!!”
寒生在他们手里忽然发疯似的挣扎起来,好几个人合力才将他勉强压下。为首那人二话不说,上前朝他腹部重重来了一拳,霎时打得他捂着痛处疼倒在地,再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他们像拖麻袋一样将自己一路拖出了牢房。
在从地下监牢拖出之前,寒生头上照例被套上了一个黑色的布袋。走过了很长一段距离,在无数个台阶之间上上下下,终于,在到达一个地方停下后,他的小腿上被人用力踹了一脚,整只妖“扑通”一下向前跪了下来。
面前的世界豁然明亮,刺眼的阳光照射在他脸上,教他分毫睁不开眼。等过好一会儿,终于适应了外界,寒生皱着眉头缓缓抬眸,然而,在看清眼前的事物之后,他浑身猛烈一震。
此刻的寒生是被押跪在一处高台之上,看样子正是在望仙府广场一侧。高台下方的四周全都挤满了人,大多是来自各地的捉妖师,也不乏一些兰阳城内的本地百姓。
若只是被人围观,尚且不会对寒生造成如何威慑,可真正让他心底感到恐慌的,是正立在他面前,一个高达一丈的断头台。
现在兰阳上方的乌云早已散去,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射在这片广场上,断头台上的寮刀被擦拭得发亮,可怖地反射着冷铁的寒光。
边上有一个等候的捉妖师过来,一把抓住寒生的头发,拖着他上前,将他的脑袋用力按在了断头台下方的凹槽上。
“呜呼——”
寒生听见看台下方传来了阵阵欢呼声,其中有不知谁的声音道:“早就该这样了!这死妖怪成天仗着陆院长在我们中戍为非作歹,这么长时间也没人敢吭气!好在终于老天开眼,让我们成功收了这恶妖!此妖一除,正好杀鸡儆猴,看其他那些小妖小怪以后还敢来我中戍作乱?”
“好!说的好!”
耳畔的人声逐渐嘈杂,寒生的脸朝向地面,努力想要抬起头看看下方都有谁,是否会存在他认识的人。可模糊的视线还来不及聚焦,只看得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一旁那个负责斩首的捉妖师便上前在他的后脑勺上重重拍了一掌,骂道:“看什么看?还想看看底下都有谁,你死之后化鬼好跑去一一报复是吧?不愧是只恶妖,心思竟如此歹毒!陆院长看上你真是倒了八百辈子血霉,在你身上不仅一点好没讨到,现在还落得个那样的下场!”
寒生一头长发经过监牢那几天糟蹋,又被各种人抓着薅扯,现在早已乱得像团稻草,再无任何形象可言,被这人那么一敲,脑袋低下去,头发把脸全部挡住,丝毫没有应声。
“嘁,死到临头了就知道装出这幅惨样,难怪你就是靠这张脸魅惑的陆院长啊,啧啧,真是膈应人,要是他知道靠近你会有今天,估计在认识你的第一刻就直接把你杀了吧。”
第一……刻?
寒生意识不太清醒,模模糊糊之间,好像想起了一点七百多年前他和陆溪屿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好像确实……对方已经把剑架到他脖子上来了。
但后面为什么没有杀他呢……不太记得了。
“行了,懒得和你废话,磨蹭够了吧?够了就直接上路!”那人抓着寒生的头发重新将他脑袋放好在断头台上,把反绑着他双手的绳子给扎紧了些,随后退至寮架侧边,单手拉拽住绑着顶上寮刀的粗麻绳。
现在这根绳子是被系紧在一根粗壮木桩上的,这人只需稍微用些力将它扯松,悬在寒生脖子上方的寮刀便会笔直落下,在不及眨眼的功夫里,让他身首异处。
在等待处刑的这片刻时间里,寒生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断头台下方的木地板,浑身僵直,嘴唇惨白,在这人世间活了快两千年的时光里,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巨大恐惧。
这种恐惧感,他以前不是未曾有过,在七百多年前,听说自己国家破灭父母离世的噩耗后;在得知每一世陆溪屿死亡的消息后;在这一世第一次被道盟的人抓走,被后者救回来后对方在自己面前装死、而自己信以为真的时候,这种恐惧全都会从四面八方扑涌而来,将他层层包裹。
可无论哪一回的恐惧,都远不及这一次来的深重。因为寒生知道,以前的那些,只要自己还活着,他就可以一直等。等自己的子民归来,等陆溪屿转世,等人间的千秋百载一一轮过,只要他还活着,他便可以倾尽所有一直等待下去。
但是这一回,他再也等不了了。
他在断头台上公然落泪,继而低声呜咽,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他在脑海里想象,以后再也见不到陆溪屿和他皇兄,再也回不到莽荒原,体内父母拼死保存近千年的妖丹,才刚给他没多久,就将落入人类的手中。
寒生闭上了眼,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泪珠重重滴在下方木台上的声音。身后的那人看了看日头,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扯起嗓子,对着在场的所有人高声喊道:“时辰已到,开刀问斩——”
寒生身体僵硬,脖子向后缩起,紧咬着牙关,心道反正斩首也就一瞬间的事,应该不会太疼。在自我安慰之间,将生死看淡了不少,只是仍牵挂着他的皇兄,不知自己死后,他一只妖在人类地界,还要经历多长时间的折磨,才能得以解脱。
耳畔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寒生的耳朵动了动,能够分辨出那是粗麻绳在木桩上摩擦发出的动静,知道那个行刑的人已经在开始解绳子了,等到这绳索被一圈圈解开,对方手中所抓握的部分一松,明晃晃悬挂在寒生脖颈上方的寮刀就会被重力牵引着落下。
等待死亡的每一秒都无比煎熬,每每寒生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死了,稍稍一睁眼,却发现还活着。终于,他听见上方的寮刀发出了一声无比沉闷的嘎吱声,那是它因为失去拉力而往下坠落了几寸,与断头台两侧木架摩擦发出来的。于是寒生总算安心闭上了眼,心道,要解脱了。
“哐当!!”
然而,还没有过上一秒,一声响亮的锐响就在寒生头顶炸开,几乎要将他的耳膜震碎。他不知道是怎么了,同时也疑惑自己怎么还没死,听见周遭的人群似乎全都沸腾了起来,勉强抬头望了一圈,发现他们一个个全都是无比惊恐的眼神,正对着台上的某处指指点点。
寒生顺着他们的目光往自己头顶上看,瞧见那寮刀已然是下降到了骇人的半程,离他的脖颈不到两尺的距离。然而,更加让人感到惶恐的是,在那寮刀锋利刀刃的正下方,不知何时横插了一把剑,笔直从断头台两侧木架上扎过,结结实实拦在了中央。方才他听见的那声巨响,应当就是寮刀被其阻拦相撞时发出的撞击声。
此时,台下人群的惊呼声水涨船高,视线又齐齐转移到了另一个方向。寒生也跟着望过去,努力在阳光直射之下眯缝起眼,随后就看到了在木台边缘的位置,似乎爬上来了一个人。
他衣着凌乱,衣服布料一块深一块浅,不知沾染上了何物。身形也是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前后站立不稳。手上还抓着一根粗壮的树枝,被其用来当作拐杖,防止走路摔倒。
寒生一直看不清他的面容,直到对方一瘸一拐走到近前,而那个负责替他行刑的人急匆匆赶上前去试图拦下他时,他这才认出那是谁,随后瞳孔猛地一震,满眼的不可置信。
在那个爬上台来的人身后,还遥遥跟了几个神色慌张的人,边跑边大声喊:“师父!师父!”
“陆院长!!”
陆溪屿腹部的衣物完全被血染红了,应当是原先包扎好的伤口,因为一番大幅度动作而重新开裂出血。身形消瘦,面容也憔悴的不像样,头发完全没有打理,全都乱糟糟披在身后。脚下甚至没有穿鞋,光着脚板踩在地上,被广场地面的碎沙石子磨得血肉模糊,却仍坚定不移地往前行走着,固执地要往寒生所在的位置来。
“那,那是陆川涯??”台下终于有人鼓起勇气辨认出声,指着陆溪屿道:“他不是被那妖怪伤的都快死了吗?怎么还能够跑出来?真不要命了啊?”
“谁知道啊?他跑出来干什么?该不会是——他该不会是要救那个妖怪吧??!”
“什么——不行!本来马上都要把那妖怪斩首了,他这时候出来添什么乱?赶紧把他赶回去!!”
“你们干什么?滚开!!”
陆溪屿身后跟着的是他三个徒弟和一些道盟当中负责照顾他的弟子。林成济跑得最快,在看到有人试图从前方爬上木台把陆溪屿推下去后,急得将手里的剑飞快甩出去,一剑钉在了那人脚下,吓得对方一缩脖子,停住动作,瞬间就不敢动了。
何风吟紧跟林成济其后,在靠近陆溪屿后想要伸手拽住他,却又怕会让他伤得更严重,只能收回手,默不作声在一旁跟着。
寒生眼睁睁看着陆溪屿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面上的神情甚是扭曲,仿佛身体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却仍咬牙坚持。
此时的寒生已然是泪水盈眶,视线都模糊得有些要看不清对方了。只见陆溪屿慢慢靠至自己身后,弯下腰,伸出一双疼得发颤的手,努力想要解开自己手腕上绑着的绳子。解开之后,用力推开身边过来想要拦住他的行刑者,将寒生从悬挂的寮刀之下拉出来,待到他站直后,面对面抱住了他。
寒生感受到腹部一股热流,他知道那是陆溪屿的血沾到他身上来了,但是没舍得推开他,就只是让他这么抱着,那个行刑的人还想上前将他们拉开,被晏泊尘他们拉扯着推到台下去了。
没过多久,寒生忽地感到身上一沉,一个重力不稳,带着陆溪屿一道向后仰倒了下去。好在没摔太狠,扶着对方的肩膀探头一看,发现他竟是已经晕了过去,全身无力地压在自己身上,脸色惨白,连呼吸都甚是微弱。
“陆……”
寒生想要去摸他的脸,手腕却是被人抓住,回头一看,发现一堆道盟的弟子得知消息快速赶来,一半人扶起陆溪屿的同时,拦下他三个徒弟,一半人押住他,重新掏出绳索将他绑起。刚想把寒生押回牢里,拖了一步,没拖动,回头一看,陆溪屿尽管毫无意识,右手却是紧紧攥住寒生的左手,怎么也掰扯不开。
好几人轮番试了几次,都没有办法把陆溪屿那铁掌一般的爪子从寒生身上扯下,实在无可奈何,又不能把前者的手给剁了,于是只好把寒生和陆溪屿一道带回了后者的房间,路上还在对寒生进行威胁,说他但凡敢再弄出什么名堂,不管陆溪屿有没有醒过来,他都会直接被当场绞杀。
寒生自然是无心再去闹事,被拖入陆溪屿在望仙府居住的客房后,就被道盟的人用一根铁链绑住手腕栓在了后者的床头。铁链直径很短,他甚至无法直立,只能勉强靠坐在床边,稍稍抬起头,能够看见被他们重新抬到床上去的陆溪屿。
之后的半天时间里,有数不清的弟子和大夫在这个房间里进进出出,重心全都放在给陆溪屿治疗腹部伤口上面,没有人管寒生,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一个大夫在给陆溪屿看诊时,甚至一不小心抬脚踩在了他的身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床边还蹲了只妖怪。
等到日暮星垂,房间里的外人一一散去,整个不大的空间里就只剩下了寒生,还有躺在床上仍旧昏迷不行的陆溪屿。
寒生坐在床头的地上,翻了个面,趴伏在床沿边,默不作声地看着陆溪屿平静的面容。他的手腕到此刻还被这人抓着,且对方一点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因为用力太大,以至于整条手臂都有些发麻,不怎么能使上劲了。
就在寒生还愣愣地看着陆溪屿发呆时,忽然间闻到了一股香味,使得他的肚子久违地叫了起来,他这才想起,自己好像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
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外面走进来一个端着饭食的人,寒生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何风吟。
寒生蓦地想起自己前几日在广场上发疯时对他们说的那些话,顿时有些羞愧,不敢面对她,兀自转过身去,在墙角把身子缩成了一小团。
“师娘。”何风吟出声道,拎起一个小木几走了过来,将其放好在地上,饭盘也摆在了上面:“您吃饭吧,听他们说,好像您在牢里三天,完全没有给您准备过吃食。”
寒生在她面前颜面无存,道:“你,你还是端走吧,我不吃……”
何风吟将筷子摆好:“怎么能不吃呢,四天没吃饭,您肯定饿坏了。”
寒生抱着膝盖,头朝下抵着墙,闷声道:“我不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