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寒生一个足尖点地,控制体内的妖力使自己轻飘飘地悬了起来,双臂及身体向后伸展,像一只黑鸟在半空中飞速滑翔而过。到了望仙府正前方的大道上停下,再度抬头,看向空中那离近了些许的大妖,双眉紧锁,努力试图辨认出他的模样。
虽是离得远,但不难辨认出,那大妖一头白发,身形纤细,似是来自北方妖国,身上所着应原本是一袭白袍,可此时俨然是破烂不堪黑红遍布,应当是出现之前便已在别处受了重伤,但不知为何仍这般不惧生死,公然要到道盟的地盘上来闹事。
寒生跃上房顶,仅一街之隔的距离便是望仙府的领地,四下皆设立了禁制,他进不去,只能沿着街道在广场前端游走。
俯首望去,望仙府的广场内熙熙攘攘挤满了人,皆是从兰阳各处赶回的道盟弟子,和从中戍各地闻讯赶来的捉妖院。他们围聚在一起,看上去躁动不已,齐齐高仰着头,面上如临大敌。
剑阵已启,禁制已增,数千双眼睛汇聚于天空一点,所有人皆捏紧了一把汗。
寒生躲在一处屋脊背后,尽量用翘起的陶铸鸱吻挡住自己,视线不断地投送出去在广场上来回扫视,试图能够在里面找寻到陆溪屿的身影。
忽然间,他感受到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自天空落到了他的脸上。
尚未抬头看个究竟,底下广场顿时炸开了锅:“备阵!!那妖怪要开始发功了!!”
寒生急忙抬头,但见百里高空之上聚集的乌云正在缓缓盘旋,从中心的位置延伸下来一个黑色的龙卷,周身气温蓦地冷了下来,云层之中逐渐有冰晶析出,顺着空气中呼啸而过的冷风,凝结成成千上万块尖锐无比的冰凌,根根尖端直指正下方的望仙府。
“冰凌阵?那是什么妖怪?”
御剑飞于高空的百来人中有人低喝,他们以点连线,在广场正中央的上方环聚成了一个大阵,手中或持鞭或擒枪,皆是道盟中聚天下之上等法器,见此状,不禁有些背后发汗,心道这妖怪还真是不知来路,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寒生双眼一直紧盯着那大妖不放,试图能够辨认出他的面容,可那张本该白皙的脸上,却是被某种黑色的物体糊住了大半,教人辨识不清,只能瞧着他的侧影和体态。然而,偏生就是这两样,让寒生觉得他越看越眼熟。
寒生在这世间存活一千八百多年岁,期间认识的妖怪少说上万,他们当中不乏有发色鲜艳者,但这种毫无杂质的白,独属于中戍以北,包括寒凛国在内的大片雪原上生活的妖怪。如寒凛皇室雪鹰一族,外室雪鸮雪狐雪豹等类,以及寒凛周边的临近妖国白貂、白狍、白熊等族。
可纵然遍搜记忆,寒生仍是无法想起,面前这妖,究竟自己是在何时见过。
“嗬,嗬……”
寒生忽然间听到一段奇怪的声音,不知是何种物体发出,待循声望去,发现竟是那悬于空中的大妖。他双手颤颤抬起,十指分别呈抓握状,掌心赫然凝结了两团坚硬的冰晶,脖颈前伸,发丝垂落胸前,对前方的一派捉妖师怒目而视,喉底发出嘶哑的低鸣。
“大家小心!那妖怪要出招了!”
那一群悬于高空的捉妖师立即举起手中法器,进入战斗状态,而远在望仙府广场上仰头眺望的其他人马,也在地面备足了法阵,待到天上的捉妖师同那妖怪进行打斗,耗尽其体力和耐力,将他一击打入地面陈设的捉妖大阵之中,便能将其一举抓获,且保证绝无逃脱的可能。
但在此时,从那大妖抬起的手臂之下,悬在身侧随风晃荡的衣袖之中,飘摇而下了一个物体。
因为实在过于纤细,对面的捉妖师完全未能察觉,便让其一路洋洋洒洒在空中翻滚落下,又被周遭吹过的寒风席卷,招摇着姿态直奔寒生所在的地方而去。
片刻后,它轻飘飘地落到了寒生面前的屋瓦上。
在看见它的第一眼,寒生几乎就要两眼一翻,当场晕厥过去。
好不容易顺住气,他颤着伸手出去,大拇指和食指将它捻起,放在眼前细细查看,咽了一口干涩的唾沫,不敢相信地抬头望向空中的那只大妖。
这时,他能够看清对方破烂的衣衫和脸上黑色的东西是何物了。
沉糜腐烂了七百多年的血迹和血痂。
寒生双眸红涨到极致,喉咙哽得发疼,连对方的身影都快要看不清楚了。七百年来,他幻想过无数次与他的重逢,却始终未曾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
他嘴唇打颤,哑声呢喃道:“皇……皇兄……”
“皇兄!!!”
白羽飘然落地,寒生脚下猛踩,一个腾跃从屋檐顶飞上高空,直奔乌云下方那妖而去。空中及地面的捉妖师听得这一声,纷纷震惊地扭头转向他,在认出他是向来被陆川涯带在身边的妖怪后,下意识举起的剑又停滞于半空,起也不是落也不是,不知该如何作好,只能四下转头去寻找陆院长本人的身影。
天空中那大妖也闻得了动静,僵硬地转过头来,将目光分给了直冲他而来的寒生一眼,却未做出其他举动,就只定定望着,似是并未识出他来。
然而,因为寒生的主动靠近,看他的模样看得更加分明了,对方脸上的黑色血痂已然是覆盖了大半张脸,双眼的地方也被悉数糊住,教人感觉,他应当完全看不见周遭的任何事物。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不过寒生并未当即反应,而是在心底有着莫名的恐惧,惧怕他皇兄眼睛并不只是单纯地覆盖了一层厚重的血痂,而是在那血痂之下,本该有着明亮双眼的地方,是空空如也。
寒生拼命仰头,试图加快速度飞往他皇兄身边。然而,就在他抵达还差五丈来远的地方时,从他的一侧忽地飞速冲来一个物体,在一瞬间死搂住他的腰肢,将全身的力量压覆于他的身上。因为是才获妖力不久,尚未重新适应高空飞行,所以经这一撞,他顿时失了重心,身体一歪,斜斜地朝地面坠去。
“陆院长!!”
地面有弟子大喊,寒生在坠落途中听到这声,心里下意识一紧,甚至还想扭头再去寻找那人在哪。可还未看清,便是一阵猛烈的撞击感传来,五脏六腑都为之一震。
身上压了一巨物,本该直接砸落地面的后脑勺却是被某柔软事物挡住,寒生仰面朝天,花了半晌时间才勉强从头晕目眩中清醒过来,眨了眨眼,入眼的第一个事物,依旧是高空之上正在不断凝结冰晶的褚霜年。
“皇兄!!”
寒生又是一声喊,完全没有低头查看方才拦截下自己的是何物,急急从对方手中挣脱出来,再欲飞往高空。只是还未腾出一尺,脚腕被一把捉住,紧接着再度拖下地面,身子一翻,被一个人用力压在了身下。
“阿生!”
那人终于开口,寒生挣扎的动作停止了一瞬,不可置信地与他对上眼,看着那张数月未见的脸,莫名有一种害怕与委屈的心理马上要腾升出来。
陆溪屿并未与寒生叙旧,只是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制在地面,与他四目相对,急切道:“阿生,你先别去,我知道那是你哥哥,我会帮你的,你哥哥定不会有事!”
但看见陆溪屿的脸没多久,寒生又想起了之前的旧账,心底余恨未消,并不吃他这一套,一个肘击击中他的腹部,在他弯腰吃痛之余,用膝盖用力顶开他:“滚开!”没爬出去几步,就又被扑上来的陆溪屿死死拽住衣角,道:“不行!你别过去!你哥哥现在已经失智了,在他出现在这里之前,已经在兰阳郊外的村庄杀了一个村的人了!你现在过去,除了同样会被他打,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
寒生微怔,扭过头震惊地望向高空中的那只大妖,不明白到底为何会如此。就在他愣神之余,听得了天空传来一声“上!!”,刹那间,百来名修士齐齐御着剑朝包围圈重心的褚霜年扑去。于此同时,后者控制之下云层当中的冰凌也凝结到了一个极寒的程度,在修士朝他扑到半途之中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漆黑的龙卷旋转着加大了威力,褚霜年稍一抬手,满天冰凌顿时如同千万只羽箭飞刺而下,以前所未见的灭顶之力,要将势力范围内的所有事物悉数摧毁!!
地面望仙府的大阵立即拔地而起,在屋宇的上方闭合形成一个半圆形的防护罩,将数千万根锐利的冰凌悉数抵挡在外。
“滋滋滋——”由灵力灌输而成的炙热阵壁与寒冰碰撞交融,刹那间将冰疾速融化成水,又在高空中蒸腾而发,而冰凌源源不断从乌云中析离而出,又前仆后继向下投送发射,一热一寒相互进攻抵御,一时之间竟是不相上下。
那大阵虽是将褚霜年招来的冰凌悉数抵御在外,但仍是挡不住寒冰雨倾盆而下时带来的巨大冲击,整个望仙府地界摇摇欲坠,引起了强烈的地震,所有的屋檐瓦舍都在高处瑟瑟发抖。而广场上的人群也有些站立不稳,刚试图走出一步,就被剧烈的震动给撼回了原来的位置。
而陆溪屿则一直紧趴在地面,将寒生牢牢护在自己怀里,尽最大力分散开地震带来的晃动。寒生被震得头晕,身上家伙的重量也叫他直不起腰,只能被迫平躺在地,无意识揪紧了对方胸前的衣襟,透过他的肩颈,勉强将眼睁开一条缝隙,去瞧天空中那逐渐模糊的一点。
他看见在天空中的百来余捉妖师,在用法罩保护自己抵御了方才那一拨强烈的冰凌雨后,手持重器从四面八方飞扑而上,将褚霜年里外重重包围了起来。
“不要,皇兄……”他喃喃出声,随后低头一巴掌暴力地拍在了陆溪屿的脑袋上:“滚开!滚啊!!别压着我!!”
“不行!”陆溪屿道:“刀剑无眼,你哥哥现在也不认识你,你出去了只会被误伤!!”
“我伤不伤要你管?我要干什么我想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拦我?”
陆溪屿深吸一口气:“阿生,你——”
“别这么叫我!滚开啊!别真的逼我揍你!!”寒生咬牙切齿,双拳紧攥,恶狠狠地抬眼瞪着陆溪屿。陆溪屿心下一慌,并没有立即做出反应,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竟是没由头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摸摸他的脸。
寒生显然气急,机会也给够了,再也不容忍半分,掌心凝聚了妖力,在陆溪屿伸手触碰到他脸的那一刹,反手一掌狠狠拍在他的小腹,登时将他拍飞出去几丈远。
后者翻滚在地,用手捂了痛处,面目狰狞地蜷缩成一团,腹部被寒生掌心拍过的地方,竟是沿着衣物布料开始结出了些许冰霜。
“陆院长!”
离得近的弟子冲过来要扶起陆溪屿,恰时天空之上的冰凌雨停止了侵袭,望仙府的地面勉强是安定下来。
寒生撑着地面艰难爬起,举头望望隔离在他和褚霜年之间的那一道法阵,在心底估摸了一下,觉得将妖力汇聚于中心,借助惯力给予狠命重击,凭他体内目前有的力量,应当可以将其一举击碎。
寒生于是胡乱抹了一把沾染了灰尘的脸,从地上爬起,足尖点地飘然腾跃至空中,右手掌心飞速展开盘旋出一个雪花状的晶面,借着寒风的力往上蔓延凝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边往高空疾速冲刺,边教那雪球不断翻滚变大。
待到行至离广场上方法阵还有半程路的距离,铆足了劲,正欲使它对着中心点的位置发射而出,眼前却是忽地有几人御剑横拦至了他的身前,领头一人唤道:“师娘!!”
寒生身躯一震,朝对面那几人望去,发现竟是晏泊尘、何风吟、林成济三人,不由道:“你们来做什么?赶快下去!”
晏泊尘道:“师娘!您住手!这法阵是设立于整个望仙府地界,用于维护其内建筑和众人安危的,那大妖这几日杀人无数,此程就是专门为颠覆望仙府而来,您若是将它击破,那阵内所有屋宇瓦舍将会被悉数摧毁!”
寒生不耐烦道:“与我何干?莫不是我之前和陆溪屿在一起,你们就真把我和道派当成一路人了?我本就希望他们这破烂仙府能被颠覆于世,现在只是推波助澜一番,有何不可?”
林成济出声道:“师娘!您就算不为我们考虑,也为师父想想吧!您若是将道盟这耗资耗力巨大的法阵摧毁,且不说您之后会与我们站在完全对立面,就算您能够安然离开,那师父后续也将成为众矢之的啊!”
寒生冷笑道:“怎么,他是怕我把这阵打破之后跑了,所有的罪责全部算到他头上,他把命都赔上也赔不起这钱?”
林成济急道:“不是钱的事儿!!”
“赔的起就让他赔!起开!”
“师娘。”一个急切但又隐忍的声音响起,寒生朝声源处望去,看见是何风吟在发话。
望着她那一派担忧的神色,寒生的语气也软下了不少,但仍是不为所动:“风吟,你也让开,别伤到你了。”
何风吟却置若罔闻,道:“师娘,您这几个月……过得还好吗?”
寒生见她转移话题,侧过头去,并不想回答:“你不用管。”
何风吟低头捏了捏手指,自顾自道:“师娘,从把您送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后悔了,想着怎么没有给您带上一些吃食和银两,您独自一妖在外面什么都没有,该怎么生存啊。”
“而且,师父回来之后,知道您不见了,先是照旧发了一通脾气,又出去找了您,但是没有找到,回去之后就开始茶饭不思,几乎两三个月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整日不是在打探您的消息就是躲在房里哭,一个劲地抱着您的衣物和您道歉。我……挺自责的。”
寒生面无表情道:“所以呢?不都是他自找的?”
“我,我知道师父之前犯下的错绝不能轻易原谅,但我还是希望师娘能够给——”
“砰!!!”
何风吟话未说完,他们身侧炸开的一声轰天巨响瞬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寒生扭头,在看清入眼的一幕后,当即瞳孔一颤,心脏像是被利刃快速划过,霎时疼得有些喘不上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