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好的。”
这三个字何万生听的很清楚,后面后寰似乎还说了什么。
他有些眩晕,眼睛还是没办法从奇幻未知的日月上移开,只觉得日月慢慢的移动,越来越近,阴阳鱼似的搅在一起,螺旋升天的开始在眼前转动。
何万生听见了鬼差们的更高声的调笑,他知道,应该是下楼了。
像是在人间的时候应酬喝了很多酒,又晕了车。
司机一向开车很稳的,车也不错,像是廖子豪听过,后寰偷偷去看过的那名贵的豪车。
劳斯莱斯、宾利、迈巴赫,坐起来都很舒服。
家里的车库里还有很多跑车,像是有钱人说的那样,要根据每天衣服的颜色来搭配不同颜色的跑车。
同一个颜色,深浅也有好几辆。
限量版的跑车,中古的跑车,崭新的跑车。
和那些年轻的富贵公子一样,何万生很喜欢跑车。
和那些年轻的富贵公子又不一样,何万生一次也没开过跑车。
这些跑车都是他的父亲的。
父亲死的时候,比他死的时候还年轻。
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喜欢速度和激情的年纪。
青春期的何万生也曾经怨恨过鲁莽的父亲。
过度的自信,追求刺激的性格,对生命的不尊重,开着跑车,冲下了山崖,掉进了大海。
何万生成了何家的独苗,爷爷格外注意他的安全。
他也体恤爷爷,从来不去碰那些跑车。
每当父母的忌日时,他从山上回来,会去车库里选一辆跑车。
发动机的轰鸣声在车库密闭的环境格外拢音,坐在狭小的空间里,看着光线昏暗的车库,何万生想念父亲,也替他惋惜。
父亲的样子在记忆里早就模糊,似乎是个相貌普通的年轻人。
倒是母亲,修的细挑的眉毛,身材消瘦,极少有豪门媳妇端庄的打扮,十分时髦张扬。
回看过去的照片,何万生觉得无论是平凡的父亲还是时尚的母亲,长相上似乎和自己都不相似。
像爷爷么?
笔挺的背,窄平的肩膀,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能买天买地,笑起来好像刚买完天地。
看起来就跟我们普通人不是一个世界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这是生前,董菲菲对何万生和他爷爷的评价。
当时的何万生没有反驳。
现在眼前似乎又出现了爷爷的背,直到死之间躺在床上,似乎都没有佝偻的样子。
可他们的脸长的像么?
爷爷没有梨涡,那眼睛细长上挑么?
爷爷也爱笑,笑起来会弯起眼角么?
爷爷,怎么从小和你在一起,却想不起你的样子了呢?
紧皱的眉头,迷茫的眼神,脑中是爷爷去公司穿着阿玛尼灰色西装的背影,是去参加慈善晚宴穿着杰尼亚炭黑色西装的背影,是在家里,坐在花园的欧式椅子上穿着伯尔鲁帝法兰绒长裤的背影。
“万生哥,万生哥?”
凉意通体,脑中恢复清明,眼前依旧是混沌,只有一双灼灼的目光焦急地看着自己。
双脚落在地上,总算有了些踏实的柑橘,何万生脸上重新挂上淡淡的笑意:“后寰,刚刚我想起了父母,还有爷爷。”
“是阴阳交织引起的。
万生哥,你是死人变成的鬼,是不应该看见阳间的东西,所以会受不了。”
“可会,还是挺想念人间的东西的。”
何万生记得眩晕之后,还依依不舍的盯着天空上的太阳。
“是啊!”后寰表示理解:“死去的人,即使做了鬼还是会留恋人间。
生而为人的时候,觉得万事皆苦。
做了鬼才知道,人间百味,越品越有滋味。
哪像这阴曹地府,行尸走肉,暗无天日。
所以,当初就定下了,头七的时候可以还阳,算是跟人间最后告个别吧。”
看着何万生失落的样子,后寰想起他连头七还阳的机会都没有。
“万生哥,也许……”
后寰的话还没说完,何万生便说道:“我爷爷头七的时候,我也没感觉到。父母的头七,那时候我太小,还在医院,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大多数活人是感觉不到的。”
“嗯?”
看着何万生的疑问,后寰没直接回答:“万生哥,走走吧,能走了么?”
何万生点点头,又迷茫地看着前方的路问道:“前面,还有商铺档口么?”
“没有了。”
“那还有什么?”
后寰的目光眺望着雾气弥漫的土路:“只是这样的路,一直走,有大海。”
“大海?”何万生不可思议的问道。
“走吧。万生哥。”
两只冰凉的手还牵在一起,破落的木屋渐渐远去,前面望不到头的小路。
路上除了变幻的雾气什么都没有。
也许有,何万生看不到,后寰也不会被打扰。
他们两个走的很慢,应该没有走出多远,又似乎走了很远,何万生回过头,已经看不见了木房子。
“万生哥,你听到了么?”
“什么?”
何万生眼中的不解,让后寰再次带着他踏上了小路:“再走走吧。”
没有问后寰他指的是什么,何万生只是跟着他走。
已经是鬼了,轻飘飘的身体根本感觉不到累。
黄泉路上拥挤不堪,鬼市鬼界堡都是鬼影幢幢,摩肩接踵的在阴曹地府里快速飘过,除了彼岸花田,就是六案功曹能得些清净。
这样和别的鬼并肩悠闲的散漫时光,二十几年,这是第一次。
“现在呢?”
后寰再次问向何万生的时候,耳边是遥远澎湃的激荡。
“是,真的是么?”何万生不敢说出心中的答案。
后寰看着何万生呼之欲出的声音,肯定地点点头。
“真的是大海?”
“万生哥,是大海。”、
胸腔里似乎已经有带着咸味的海风吹过,幽暗的小路变得充满广阔无垠的期待。
什么颜色海?那里会连着什么样的天?
是沙滩还是礁石?
会有生物么?
何万生太多的话想问,他的眼睛现在比后寰的还要明亮。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何万生脸颊的梨涡,让他微微怔愣。
“万生哥很喜欢大海。可是,看不到的。”
“啊?”
后寰没有再往前走,他指着远方对何万生遗憾道:“从我有记忆起,我就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我飘了很远很远,海浪声越来越近,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片海。
我学会了很多法术,也和神仙和修法人请教,我甚至能获得那里的水汽,可我依旧看不见那片海。”
何万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事,是他做人做鬼都不曾想过的事。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难过,替后寰难过。
他想安慰后寰,安慰他,有天会看到的,以你的本事,那么厉害,一定会看到的。
安慰他,既然是海,其实都一样,想看的时候去人间看,人间的海边什么样的景色都有。
安慰他,也许没有海,只是一种声音,一种现象,也许还可能是个陷阱,上天在保护你,不让你去的。
无论哪一种,何万生最终都没有说出口,这些安慰的话在万物灵巧之间实在太过苍白。
似乎看出何万生的为难,后寰转身又指向了来时的路:“万生哥,我也曾经怀疑过,那里根本没有海。直到现在木头房子里那些鬼来了。”
“应该有海。”何万生执拗的望着远方。
“你怎么知道?”后寰的口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何万生回过头看着跋扈的眉眼间带着凝重。
“感觉。后寰,我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似乎能看见那边的那片海。”
“万生哥,你感觉的海是什么样子?”
后寰交集的追问,让何万生不敢掉以轻心:“风浪中等,能托的起大船。可海面上没有船。”
“周围呢?周围是什么样子的?”
何万生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的感觉,也许是脑海中的样子,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大海,看不到边界。”
看着后寰的脸色逐渐恢复平静,何万生好奇地问道:“怎么了?后寰,你说那个木房子里的鬼,是像黎老板的那些鬼商么?”
后寰点点头:“万生哥,那座房子里穿戴相似,各司其职,井然有序的鬼,都来自那片海。”
看着何万生细长的眼睛因为不可思议逐渐撑圆。
后寰拉着他的手边走边说:“万生哥,很久了。
久到,也许你这个现代人根本没办法理解。
大概就是阴曹地府刚刚建立起秩序的时候,那时候,地府的小鬼还不多。
人间也没有现在这么多的人。
一切都没有这么忙碌。
有天,突然地涌进了一批鬼,穿着样式一样,颜色不同的衣服。
都是正值青壮年的年纪,有男有女,无论面相还是体力看着都比普通的人要好一些。
他们说,他们从那边的海上来。
我以为发生了海难,阳间却怎么也查不到。
他们说不清楚自己是来自哪里,只说一直飘在海上。
《生死簿》里没有他们的名字,十八层地狱他们也进不去,六案功判不了他们的来世。上不了奈何桥,入不了轮回道。”
“那,那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