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变故让欧若茗有些猝不及防。她原本以为老金叫她来还是催促杂志进度的事,最近这段时间都已经成为惯性了,可不想集团突然来了一位钦差大臣,立时把局势改变了。不过对于老金的突然热情,还是让欧若茗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老金刚刚那几句话是正话还是反话,是在集团领导面前对她的表扬,还是出了什么问题,进行的甩锅操作。在她较为贫乏的有限工作经验里,并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间倒也拿不出一个积极有效的应对方式,只能是僵在那里,看着面前的两个人,露出一个尽量不失礼的微笑。
“欧老师好啊。”戴总笑着打个招呼,伸出手。欧若茗有点诧异,没想到还有握手这个老土的环节。她有点洁癖,特别讨厌和别人握手,可领导的手都伸出来了,也没道理晾着,只能硬着头皮伸出手,和戴总握了一下,然后收回手,放到背后,使劲在沙发上蹭着。虽然心理别扭,可她这时候也没胆子公然拿出纸巾来擦手。
好在戴总并未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继续说道:“欧老师看年纪不大,可听老金说,是研究生学历,是个特别优秀的人才。”
“完了。”欧若茗心里叫苦,她实在是太不适合这种场面上的客套寒暄了。这个时候如果是申老师在这儿,一定会顺着戴总的话,谦虚几句,然后再捧对方几句,结果就是你捧我,我捧你,就像韦小宝说的“花花轿子人人抬”大家皆大欢喜。可现在欧若茗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搭话,只能继续保持微笑。
好在戴总也是一个聪明人,看出来欧若茗不擅长这种官面上的客套,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你们公司打算做一本内刊,之前老金提起这个事的时候,集团就觉得特别好,我们做传统文化产业的,应该‘立言、立行、立德’,这也是集团最初创立的初心,不过具体操作起来,难度还是不少的,之前不是没找过专业编辑来做,但那些书呆子们,地上谈兵还行,具体做起来,总是写一些‘假大空’的东西,不是找本四书五经掉书袋,就是吹嘘自己人怎么怎么厉害,这些特别虚的东西,别说客户了,我们自己人都看不下去。换了几批人总是拿不出满意的文章,后来这事也就算了。这次老金说要做杂志,开始集团也没太在意,只怕又做出来之前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不过前几天老大看到你们送去的杂志小样,这回感觉还不错,特别是欧老师那篇文章,《从里学习危机公关的策略》,写得很有特点,虽然有些地方不够准确,但大体上的感觉有了,老大是特别喜欢,这不就叫我过来看看,咱们一起研究研究,把这篇文章给改好了。”
欧若茗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前她一直以为出杂志,完全是老金的个人想法,不过是为了拿出去吹嘘罢了,现在看来,还有在集团里扬名立万,鄙视其他分公司的目的,那这本杂志的地位就很重要了。如果——想到这里,欧若茗心里有小小的激动——如果这本杂志做得好,老金是不是就会给她转正,让她一直在公司里面做下去,或者,是否可以有一个小小的憧憬,集团会破格把她提拔上去,那样老金都是她的下级了,可以好好威风一下啦。但目前的首要目标,就是和这个钦差大臣——戴总搞好关系。
别看戴总一副商业精英打扮,谈起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道德经》的思想,理解还是很有见地的,让欧若茗之前临时抱佛脚撇的几眼内容,几乎要穿帮。好在戴总比较健谈,说是大家一起讨论,基本上就是他在说,欧若茗在改而已。老金开始还在不时地插几句话,多半都是在捧戴总,欧若茗懒得答言,直接低头记笔记。
这一天,因为戴总的热情指正,欧若茗又荣幸地在公司留到九点半。回到那个冰冷冷的家里,直接将晕乎乎的脑袋和沉甸甸的身子摔到床上,直接会周公去了。
地铁上人好多,欧若茗靠在柱子上昏昏欲睡。
昨晚上一直做梦,一会是老金要开除她,一会是戴总要她去集团,一会又是她的杂志全是错误,被客户指着骂……她在梦里面不停地跑,四面八方都有人伸出手在拉她,虽然是睡觉,也是筋疲力尽。早上醒来时,她觉得浑身都疼,好在不发烧。欧若茗真想就这样躺在床上,翘班一天。可是,这是不现实的——今天已经和李秀儿约好了,一起去她的客户陈总那儿做个人专访。就是之前给他们杂志投了认筹金,因为登广告版面被老金反复扯皮的那个大客户。因为陈总赞助杂志出版,所以老金特批让欧若茗去做一个个人专访,发表在杂志上。
“额外给他一个版面,以显示公司对他的重视。”这是老金的原话,要欧若茗“酌情”将精神传递给陈总。
像陈总这样的大老板,这个时候一定忙到看不见人,李秀儿约了几次,才约到今天上午,李秀儿可说了,这次要是错过了,基本上年前就不用考虑了。所以欧若茗这边就算有再大的事,也不敢今天请假,只能硬撑着爬起来,赶去地铁口和李秀儿还有申老师一起汇合去城乡结合部——陈总工厂那边。
“这怎么也没个坐儿啊。”欧若茗靠在地铁车厢里的柱子上自言自语地说道,整个人像个软面条一样,没精打采的。
“等一会儿到了人民广场就有坐儿了。”申老师在旁边搭话道。
还没等欧若茗回话,坐在边儿上的一个阿姨接口说道:“你们要去人民广场啊?那你们坐反了,下站赶紧下去,到对面坐去。”
“啊?”欧若茗一脸懵的状态,转头看了看申老师,又看了看李秀儿。
李秀儿面露疑惑地看着申老师。
申老师连忙笑着和阿姨解释:“开玩笑的啦。他们小孩子刚刚到黄江,路面都不熟悉,我逗逗她们,这一直坐地铁,好无聊的。”
无视对面阿姨无聊的眼神,申老师又开始讲起黄江的历史。李秀儿平时和申老师不太熟,不知道他话痨的体质,听他讲得新奇有趣,时不时还搭两句话,她到黄江时间也不长,对于本地的很多风土人情并不了解,现在反正无事,听着申老师东拉西扯的,还挺有趣,一方面打发无聊的地铁时光,一方面还可以作为以后拜访客户的谈资。
欧若茗的思绪却渐渐在申老师的声音里钻了出来,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宝山那边的情景。那是一家公司的面试,具体是哪个行业,已经记不清了,职位无非是编辑、文案之类。那个时候她刚到黄江还不到一个月,没有自己独立租房,还挤在度度那边。度度和几个人合住在长宁区,也许是路途真的很遥远,也许是她不熟悉路况耽误了些时间,到了公司附近的地铁口时候,已经用了三个小时。出了地铁站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听那个通知她来面试的小姐姐讲,她可以叫个三轮车,大概十元钱。如果自己步行,要走半个小时左右,而且是土道,沿途并没有什么人或者车经过,从安全角度考虑,她建议欧若茗叫个三轮车。不过对于那个时候的欧若茗而言,十元钱——可以支付一整天的伙食费,远不如步行来得实惠。
不过那条路真是超出想象的难走,那个时候那里的开发还不是很好,基本上就是城乡结合部的样子。那条土路完全就是大挂车自行碾压出来的路,并不宽,可路上满是高高低低的车辙。偏偏那天欧若茗还因为参加面试,特意选了一双细跟的高跟鞋,当她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参差不齐黄土飞扬的路上,那种惨状和一个在工地刚刚搬完砖出来的人一样狼狈。
路上的狼狈多少有点影响欧若茗的面试发挥,好在对方对她其他方面还比较满意。提出可以尽快安排入职。公司提供宿舍,同时那位面试官看了看欧若茗简历上的名字,并在询问出她的婚姻状况后,委婉地表示,公司有好多优秀单身的技术小伙儿,个人问题还是可以在公司内部解决的。
对于这个公司,欧若茗当时是蛮心动的,倒不是因为那些优秀的单身技术人员,而是公司提供免费宿舍,对于当时正在找房子的欧若茗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小的诱惑。但同时面试官也说了,既然住在公司宿舍,就要接受随时加班的制度,电话24小时开机,如果突然有工作,就要立刻回到工位上加班处理,即使是午夜电话,也不许拒接。就相当于一天24小时全部卖给公司,这一点还是让欧若茗很抵触的。
回去的路上,欧若茗依然是步行。已经有过来时的经验,却依然没有让她脚下的路更容易走一些。特别是那双在脚上很长时间的高跟鞋,更是勒得脚腕生疼。那些大挂车在她身边呼啸而过,飞舞的黄土盖了她一脸。这种路况更坚定了她拒绝这家公司的信心,毕竟离市区那么远,出门一趟也是太不方便了。她一个人离开家乡跑到黄江,可不是为了在这种城乡结合部里体验生活的,起码也要在十里洋场的霓虹灯下加班,即便深夜下班,也要配着全家的一份关东煮,这样才够得上自己的小小品位。
突然包里的手机在响,欧若茗原本以为是另一个面试的电话,可看到上面出现的李书雨的名字,顿时没了接起的**。
不同于欧若茗回到学校继续读书的经历,李书雨把读研的时间用在了工作上,这些年随着电子商务的火热,计算机技术人员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李书雨的专业知识一向不错,再加上自身的努力,这几年在北京混得还可以,之前一直邀请欧若茗毕业去北京工作。后来得知欧若茗来到黄江之后,他也想着一起跟过来,毕竟是在职场上有了资本的人,再不是当年那个在电脑城卖电脑时唯唯诺诺的样子,言谈之中多了很多底气。可欧若茗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既然当年没有感动于他的默默守护,今天依然不会为了一个人的孤独而选择将就。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知道这个事实,再努力也是枉然。从来都没有什么日久生情,日久生的只能是习惯,而不是爱情。既然决定了要找爱情,自然不会因为某些时刻的孤独无助而妥协将就,在这一点上,欧若茗无比的倔强。
李书雨的电话在五分钟之后再次响起。欧若茗叹了口气,站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接通电话。
“茗茗,最近怎么样?工作找到没有?刚才在忙么?要是黄江没有合适的工作,你就来北京啊……”李书雨的声音里透着焦急,还有些许关心,这个腼腆的男孩子,其实是不知道怎么去追女生的,特别是欧若茗这种冷颜冷心又独立的女生。从上大学时的悄悄关注,到毕业时候的默默守护,再到她读研阶段的嘘寒问暖,直到现在毕业之后的工作安排。可以说,李书雨在周围朋友的种种建议之下,把一个有担当、有能力,还痴情的男人形象演绎得丰满立体,且周到细致,可依然没有感动欧若茗半分。
一起上学时候精心准备的礼物被她直接拒绝;全系参与的情人节表白,直接被放鸽子;毕业后的那一年,几个年轻人一起扶持的生活,细心照顾默默守候,换来的只是欧若茗的疏远;甚至于在韩岑出国,白剑结婚那个时候,大家都万分狼狈的那段时间,李书雨原本以为已经走进欧若茗的心里,可依然是他的错觉。(具体情节请见《花落有痕》)
欧若茗回学校读研的时候,李书雨在北京的工作已经稳定,每月还能有些许的剩余,他想着欧若茗没有收入,每月给她打过去五百块钱当做零花钱,可欧若茗直接拒绝。并威胁他说,再这样,两个人以后就不要联系了。李书雨扭不过她,也怕她真的和自己断了联系,只能作罢。其实这么多年,李书雨不是没有问过自己,他所坚持的到底是什么?欧若茗并不是那种美若天仙得可以让男人趋之若鹜的女人,事实上她连漂亮都称不上,顶多算得上清秀,却又因为性子太冷,所以存在感极低。可以说是人群中,最不显眼那类人。可偏偏就是有一种魔力,让你一旦注意到她,就再难放下。
“也许,只是不甘心吧!”欧若茗是这么认为的,她并不觉得李书雨对自己的爱情有多伟大,甚至于都称不上是爱情。“或许最初就是缘于一个背影,然后这个男孩就觉得自己恋爱了,之后的锲而不舍,更多的是一种对于之前付出没有回报的不甘心而已。”欧若茗是这样和度度解释的,“男人通常感觉不出什么是爱情,只是觉得这个人,这个东西我想要,我就要得到,时间久了,就开始和自己较劲,我都付出这么多了,不得到绝不放手。真要得到了,反而不会很珍惜。”这是欧若茗对于李书雨这段感情的诠释。换来的是度度一句“你真冷漠”的评价。
欧若茗到黄江之后,比较频繁地接到李书雨的电话,无非就是关心啊,惦记啊这类的问候,她客气而礼貌的回答着他的牵挂。其实欧若茗心里是有些抵触情绪的,她早已多次和李书雨说明自己的态度,他们两个人没有可能,她不喜欢李书雨,两个人完全不适合。可李书雨却自动屏蔽这些信息。欧若茗不是没下过狠心,直接换了电话,断了联系,但两个人毕竟是同学,共同认识的人那么多,李书雨总有办法要到她的电话,她也就懒得折腾了。“也许,你有个男朋友就好了,他就会彻底死心了吧!”这是度度的结论,换来的是欧若茗的一个白眼。
客气而疏远的挂断李书雨的电话,欧若茗抬头看着远方,这是9月末的天气,黄江还是很热,已经是傍晚时分,即将下山的落日,光线依然很刺眼,欧若茗伸手挡在眼前,想挡住那灼热的阳光,却在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天边血一样的红霞,配上周围荒凉的黄土地,给人一种天荒地老的末日错觉。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欧若茗一想到宝山,就是天荒地老的心态。
欧若茗看了看前面的路,从石头上迈下来,打算继续走到地铁站。后面突然开过来一辆小轿车,对面还有一辆大挂车疾驰而来,她下意识地往边上一躲,刚好鞋跟磕到那块石头上——折了!
怎么办?欧若茗随身并没有带着胶布一类的东西——通常都不会有人带着这些东西出门——她连一个简单的应付措施都做不到。这里距离地铁口还有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她前后看了看,现在就是想叫一个三轮车都叫不到。而手里这双鞋子,是她上周刚刚买来,为了搭配正装面试而准备的,今天第一次穿的装备,彻底罢工了。
现实不是霸道总裁的偶像剧,不会有什么开着宾利的帅气王子从天而降把她接走,也不会有李书雨的突然现身。最终结果不过是,欧若茗手里拿着断掉的鞋跟,一脚颠着,一脚承重,一步一步挪到地铁口,然后再转地铁回到住的地方。路上难免会收到很多探寻的目光,或者窃窃的笑声,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一千多万人口的地方,除了度度,谁都不认识她,又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