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邮僵硬地站在原地,脖子别扭地挺着,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你……你还没走啊?”
“什么?”江边没听见。
然后不等周邮再说,抢先道:“你等我一下。”
他说完这句,猛然掉头,跑着下了楼来。
轻快跃起的步伐在空寂的校园里像急促的鼓点般一步步接近,周邮痴痴地看着江边的身影,从四楼到了三楼,迎着雪和风惊鸿般划过楼梯拐角,很快便到了二楼——他第一次觉得一中的露天楼梯建得很好,能叫他瞧见喜欢的人奔向自己的每一个身影变化,翩跹若游龙。
江边到达一楼,最后三级台阶一跃而下。
周邮匆忙间低了下头。
脚下的路面有了浅薄的湿意。
这个城市总是这样,一到冬天就冷得要死,彻骨的寒意从骨头缝往脏腑钻,像要把人由里到外的所有水分都凝结成冰般凶悍。
初中时班上转进过一个北方同学,天杀的有暖气童年拥有者,每次那人冻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都要肆意怒骂本地区的气候环境。周邮整整听他骂了三年,不厌其烦。
这里连下的雪都是湿雪,下得再厚也是一踩一个湿漉漉的脏脚印,不到一日就会逐渐融化,然后在凄冷的冬夜里迅速结冰,给第二天的行人增加一点惊心动魄的出行体验。
周邮没头没脑地想:太冷了,这破冬天。
我恨冬天。
零下十几度还要上课。
傻逼教育局,疯得不轻。
然后他又想:还好今天放假了,明天不用上课。
最后一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江边跑出了行知楼的范围,跑进了雪天。
周邮的心头又亮了起来:不过……还好补课了,还好是今天下午放假,还好我忘记了带杯子。
可是等江边到了跟前的时候,他却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只说了句“新年快乐”。
别耽误他。
周邮,别耽误他。
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这是那些乱七八糟念头的终端。
虽然还不到新年,虽然这所内卷中学有不少学生大年三十都会跑到学校来上自习,但他觉得他和江边的下一次会面,大概会在明年。
毕竟他没那么卷生卷死。
但江边不一定……嗯,老沈也不一定。
“新年快乐。”江边扯了把他的围巾,难得心情很好地说,“开学见。”
知道答案但还是失落真的是一件很难解释的事情,周邮觉得自己既要和对方保持距离又希望江边主动黏过来的想法十分不耻,所以思前想后,矜持地开了个玩笑:
“你就料定我明天不会来学校自习吗?”
江边的嘴唇抿出严肃的弧度,语气却带着些无奈:“不是,我下午得去临市和我妈汇合。”
周邮愣了下:“……你今年不在苏城过年?”
“嗯,得去我爸那儿。”
周邮的心完全沉了下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侥幸成真。
他突然很卑鄙地想:要是江边不去就好了,要是江边一个人留在苏城,那他一个人过年,那么无聊、孤单——就算这人一直是这个德行,自己也总能找到机会去送点温暖。
这下好了,没后路了。
他心如死灰地想,他和江边的下一次见面,真的在明年。
两个人一起往校门口走,该分别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
江边很讲究地掏了把伞出来,像往常一样和周邮打同一把。
走出一段后,江边问他回哪里,周邮说回家。
说完才想起来他还不知道江边家在哪儿。
“哦,我从这边走了。”周邮指了指旁边,江边看去,是很早之前的一次考后,周邮消失的那个路口。
他是个时间感知很矛盾的人,一方面能准确记得事件发生的所有细节,譬如周邮当时压弯转向的时候,膝弯趋向了90°;另一方面,他又不记得确切时间,只记得是某次考试结束的假期。
和当下疏无二致的假期。
江边有时候觉得这个习惯不太好,好像他的生活里只有考试和课程,需要记的只有早读课和熄灯时间,反正剩下的所有安排都有铃声提醒。
和大多数人不同,他从来没有过“偷看教室后墙的钟盼下课”的动作,因为总会下课的。
无论看多少次,也不会早一分或晚一分。
所以虽然觉得不好,但因为现阶段变动的必要性不大,他就一直没改。
直到此刻。
江边迫切地想回忆起具体的日期,却只能反复加深关于周邮那一下拍在自己肩胛骨上的记忆。
以至于本该放人走的时候他临时变了主意。
江边说:“我送你。”
周邮拧着身体看向他:“啊?”
江边迎着对方奇怪的眼神,淡然地演出了“这很稀松平常”的架势。
“走吧,雪下这么大,不在乎这几步路。”
周邮几乎要忍不住关心他的心理状态了。
“你去地铁站还是回家?”
“地铁站。”江边说,“一个半小时后的高铁,来得及。”
周邮很想提醒他,他们俩一点儿都不顺路,而且江边还要绕路多走来回两大段的路程。
可他没说。
江边那么聪明,连去天文馆都能带他抄近道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所以他由着江边把他送到了小区门口,又听对方说了一次“开学见”。
周邮走出伞下的时候,看见了伞面上厚厚的雪。
他笑了笑,说:“开学见,一路顺风。”
*
一中的寒假惨绝人寰的短,补课恨不能补到年三十晚上再放,小年没到又开学了。年后返校那天,黄老邪带了春联过来给大家装扮教室,1班2班都炸了锅,芦苇带了相机四处窜,给她的高三vlog攒素材。
浓烈的返校气息像冷空气顺流而下,充斥着行知楼下的中庭。
“快点周邮,黄老邪发起彪来我可兜不住!”
“我跑不动了……你先走一步。”周邮手撑着膝盖直喘气,“我随后就到!”
“你再动动!哎呀放个假你成猪了?”
“一周不到也能叫假?你先去……先去!”周邮找了面墙贴住了就不撒手了。
沈瑾瑜放弃了这个拖油瓶,三个台阶飞起一跨上楼了。
“那你快点儿!”
“知道了——”
老沈这个牲口,一以贯之地在进食后剧烈运动,把肠胃消化系统扔在地上猛踩。
他可不能学这一套,他得休养生息。
背靠墙站立,周邮扯松了围巾缓了口气。
临近晚自习,夜幕缓缓降临。
上学期的期末考仿佛就在昨天,布告栏的期末榜单上鲜红烫金印着名字、成绩和人生座右铭,江边的名字在第一个,他在第二个。
放榜那天周邮第一个飞奔到橱窗前,就为了给江边展示自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人生格言。
“‘兄弟们,一起干掉前面那个第一!’,**不**?”
当时江边笑得一脸无奈,抄着兜的手下一秒出现在男生的头顶上:“下学期第一次月考让你一次,可要抓住机会啊。”
“看不起谁呢!谁要你让啊!”
……
钟楼指针滑向整点,晚自习的铃声荡漾在校园寂冷的空气里,周邮遥遥看了眼第一名的人生座右铭,自言自语地道:“‘君子慎独’,啧啧。”
真是无趣啊江边。
这么严肃端正,衬托得自己仿佛是个中二少年。
他拎起步子上楼,沉重又跳跃的步伐。
其实来之前他刚和周昌明吵了一架,陈阿姨不在没人劝架,父子俩为一点小事争得面红耳赤,他几乎是背起包逃出了家门,然后在回校的路上碰见了在炸鸡店外嗷嗷待哺的沈瑾瑜,于是跟着点了份薯条。
假装出来觅食,正好遮掩他无处可去的尴尬。
还好开学了,他又回到了学校。
学校有江边,写不完的作业混杂在桌上的书本堆里、上课铃响起时匆忙跑起来的脚步声里、对一千米测试的咒骂里,以及洒满落日余晖的走廊、笔帽掉进桌子缝的瞬间——这一切都令周邮心安不已。
不得喘息的繁重学习任务和那个人,是他全部的安全感来源。
至少目前是这样。
他转弯拐上四楼,刚巧碰见江边被芦苇围追堵截到教室外,男生无可奈何的表情明晃晃地挂在脸上,微微挑起的眉让周邮恍然想起半年前的夏天,他第一次走进一中的那个早晨。
当初他也是这副满心不情愿的模样来到这所著名的“屠宰场”,因为不愿成为高考砧板上待宰的鱼肉,所以自以为是地和大人做对,装得逆来顺受,其实既看不惯老师同学,也恶心考试和努力,他和自己置气,游离在集体之外,一心只想回归七中的安逸空气。
可不到一学期他就完全适应了这里紧张的节奏,甚至高考还没来,他已经开始隐隐有些怀念——
真令人留念啊,这种纯粹的、踏实的氛围。
甚至有点不想走了。
——啧,好变态的想法,精神已被污染90%。
“周邮,你迟到了!快来跟我的镜头说点什么!”芦苇撇下江边跑到了近前。
“新年快乐。”竖起的两指点在额角往前一撇,周邮潇洒致意,“还有,祝我们都高考顺利!”
男生笑起来,标准的露齿八颗牙。
持镜头的手有些晃,画面里的笑容失真半秒,聚焦恢复时被旁边的人打断了。
江边刚贴过一溜对联,红金色染红了他的掌侧和指腹。
于是他手贱地去摸了周邮的脸。
镜头里周邮惊恐地后退半步,然后一低头,看见了对方的手。
跟在佛前抄了一夜经书似的,光彩照人。
“江边!大过年的别逼我骂你!”
“呵呵。”江边也笑,“新年礼物。”
周邮顿时就生不出气了。
芦苇拍着拍着咂了下嘴,福至心灵地冒出了一句感慨:“啧啧,你俩,好暧昧啊。”
周邮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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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小区门口,阴天,落雪,打着透明雨伞的男生背影,距离200米,黑衣黑裤黑鞋】
芦苇评论:初雪快乐!
老沈评论:我靠,照片里那人是边哥吗?
陈静评论:出来堆雪人吗?
杜皓械回复陈静:带我一个【眦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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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