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阿姊!”
在后屋等待良久的王皃姁,听着前面陆续传来各种兵荒马乱声音,急得活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却偏偏又不敢跑回前堂反给人添乱。提心吊胆了好半天,才终于等到了亲娘亲姊回来。
她一时情急,一把便扑向了王娡,但在真正接触前又逼迫自己停下,只慌乱地拉着王娡的衣摆,上下打量着她的情况。
“阿姊没事吧?!我在后屋听到……”
她说着便红了眼眶,只是倔强地咬着后牙,再不安也没让明显泛起泪光的眼睛彻底湿润。
王娡看了就不免有些心软,伸手将幼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历史上的未来,她妹在未来会被臧儿同样塞进景帝的后宫,随后姐妹两个联手包揽景帝后期所有的崽——但那是对于她们这个时间点来说尚未发生的事。
——她妹今年才十岁!
甚至不论年龄问题,王娡也不觉得自己应该讨厌皃姁——这么做的人恐怕是雌竞上了头。
“我没事,皃姁莫慌。”
王娡上一辈子学历史的时候看了太多史料,早将她的道德底线锤炼得钢铁般坚硬,也将这些政治逻辑啃了个滚瓜烂熟:在古代一夫一妻多妾制度的规定下,原本的王娡选择与自己的亲生妹妹一起合作争夺景帝的宠爱,本身就不是有些人眼中姐妹俩谁背刺谁,谁踩着谁上位的事情。
老刘家祖传的风流好色,一颗心能够被掰成无数份,好让每个人都能在皇帝破碎的心尖尖上占有一席之地。
尤其西汉皇帝们其他都不能说子嗣特别丰富,偏偏就景帝此人活下来的儿子最多。甚至还喜新厌旧得厉害,宠一个妃子的时候能浓情蜜意到只跟她一个生孩子,不喜欢的时候也能厌烦到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既然如此,与其让皇帝的宠爱因为缺少新鲜感而转移到陌生的女人身上,倒不如干脆让自己的亲生妹妹来。好歹肉是烂在自家锅里的,不是吗?
王娡带着点怜爱地摸了摸幼妹还带着点孩童特有细滑的脸蛋。皃姁出生没有多久,王仲就突然过世,后来臧儿改嫁,王娡出嫁,偏偏还都不能带着她一同离开。
对王皃姁而言,实际真可谓家里靠谱的长辈短短时间之内尽数离她远去。
王信虽然这些年被王娡管教得好了不少,抚养这个幼妹也算尽心尽力。怎奈何能力实在有限,于是在王娡这个当亲姐姐的人眼中看来,妹妹还是吃苦了。
她手下的触感,虽然滑嫩柔软,但对皃姁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还是有些单薄了。
——所以这次的王娡不会这么做。
也许是自负,又或许是她现代人尚存的稀薄三观,再加上她此生刚做了母亲,向来又将这个妹妹又当妹又当女儿抚养的怜爱,王娡做不到让皃姁跟她一起进宫争宠。
皇帝的后宫,对于一些本来只想过着自己安分日子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且不论王娡上辈子看的宫斗剧中的各路戏码,或是在史书中读过的夺嫡之争的血雨腥风,便是历史上皃姁的结局,便足够让王娡警戒。
——“而皃姁早卒”。
她给景帝生育了四个儿子,却早死到也许甚至没看见四个儿子被封王的时候。史书平静一笔带过她的死亡,只留给此刻的王娡一份庞大的空白。
她是何时过世,又是为何去世的呢?她是不是死后将儿子都托付给了亲姊抚养,所以史书在交代她四个儿子后来下场的时候,才会频频出现“于上最亲”“天子为最亲”“上怜之”这样的语句,才会让刘彻对待这几个弟弟竟然真情实感还有着几多分怜爱?
王娡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她此番宁愿倨傲一次。
她节奏稳定而轻柔地抚拍着幼妹的后背,感受着皃姁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最后对她说:“也许是好事呢?”
“……我要去金家决婚,皃姁要来吗?”
王娡看着王皃姁瞬间惊讶地瞪圆了眼,愣愣地抬头看她,于是忍不住又笑:
“嗯。如果顺利的话,皃姁以后可得帮我带带女儿了。”
当然,她肯定没办法把女儿带到宫里去照顾,必须得留在宫外。但她也绝不想把孩子留在金家,像史书中那样,直到她当上太后以后,才让刘彻去把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接进宫来。
王娡牵起皃姁的手,转身稍显夸张而刻意地对着臧儿行了个礼,脸上盈盈的笑意间带着点狡黠,眼神却很平静地扫视了一番她身后跟着的仆从:
“儿此番要麻烦母亲了。”
那,她阿娘不是还有个夫家吗?一个家底殷实,关键是操持本业,甚至颇有入仕为吏之意,在金家面前绝对挺得起腰板,顶得住压力的新夫家?
金家最多可以因为有钱而横行一时,成为“素封”之家。而田家可是当年被刘邦一声令下,方才迁居过来的关东六国贵族之后。
士农工商,封建社会的等级秩序毕竟就是这么残酷。若不是当年王仲离世突然,王信不成气候,王娡其实也不会选像金家那样的商户为夫家。
臧儿此前不能将儿女带去田家一起抚养,是因为她那时没有底气,王信和王娡说到底年纪不算很小,而田家自矜身份,决不是什么热心肠会做慈善的人家。
但现在嘛……王娡果不其然在臧儿身后那个穿着最齐整、看起来等级最高的侍从脸上瞥见一份对她不自然的拘谨。
感恩这个时代横行的迷信风气,感恩鸣雌亭侯许负的传奇为她多少抹平了前进的道路。
感谢那位疯疯癫癫的相面人,
——给了她一份顶好的筹码。
这就是她在商议大事的时候,竟然没有让臧儿身边侍从离开的原因了。
多好的人证啊。
王娡垂眸,伸手护住了幼妹的后颈。
*
“长陵邑倒是比我想象得要更繁华些,看来高帝当年让那些关东豪强西迁确实是开发关内的好法子……”
他阔步走在长陵小市的街道上,随意打量着周遭,口头上是这样仿若思索什么的低声自语,但神情却着实称不上有多少兴致,甚至显得有些恹恹。
每个与他无意间对视上的人,在愣了一秒之后,都很快低下头去,有意无意地避让开他所前进的方向。街上分明热闹得厉害,却偏偏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小圈空白。
青年并不疑惑这种现象的发生,也不嫌弃这样的特殊会不会影响他观察的效果,只满不在乎地继续往前走。
此番他确实没有盛装出行,但也心知肚明算不上有多低调。他爹是出了名的简朴,于是连带着他的服饰也跟着朴素。可到底身份不凡,就算是最平常的服饰,长陵这些早就被各路贵人磨练出一双利眼的居民,只要看看他这身气度,看看他身后那几个打扮得再朴素也明显是做保护态势的练家子,就能明白他绝不好招惹。
青年也不觉得自己伪装水平需要提高——穿着再普通的衣裳,腰侧系着一把剑,身后跟着几个看起来就很能打的人,他难道还真能完全混入百姓其中?——在心底甚至还有些乐意看见这份畅通无阻,不会让他在这种夏季的大热天还和人群有什么过于密切的接触。
不仅仅是出于自身安全问题的考虑——主要他也是真的嫌热。热得他明明难得休沐,竟然还一点提不起劲头来。
嗯……他爹性子相当简朴,故而觉得用绨这种布料做成的衣裳是性价比最高的:厚实所以耐用,平滑所以好穿,有光泽所以哪怕不是很贵、看起来也不寒碜,毫无疑问是天选常服布料。
再加上他爹还是有点重视仪态的小脾气在的——所以他那么多衣裳里,竟然没有哪怕一件襌衣。
重复一遍,绨是因为厚实,所以才耐用。而襌衣的布料基本上要么是布帛,要么是丝绸。
尽管他知道对大部分人来说,这种没有内衬的服饰是有些奇异到可以被骂伤风败俗的。别说他爹,他娘他大母他老师他属官——哪怕他姊他弟都肯定会异口同声反对他那么穿。
但青年之所以如此眼馋它,其原因只是非常朴素的布料问题——它绝、对,好歹比他身上这件来得凉快。
是。
青年之所以一边走在街上左顾右盼,一边偏偏神情怏怏兴致不高,只是因为:
衣服太厚。
天太热。
好闷。
烦。
也正是因此,当一个眉眼间戏谑之色颇多,显得很有几分吊儿郎当、不甚正经气质的人拦住他,问他要不要问卜的时候。青年看了他一眼,看在他长得还算不错的份上,沉吟了一会,还是有些随性又有些包容地点了头:
“就问……何人能解我心忧吧。”
*
青年抬眼瞥了一眼炎日,很快又神情不悦地侧过头去。可一片很亮的日光就那样在他眸光明厉的眼里停留分寸,照得他本就英俊端丽的脸庞更加光彩动人,连后来眼睫垂落投下的阴影,都能增添出几分立体的观感。即便明显心情不佳,都着实让人不得不感叹实在生得一副好颜色。
王娡于是饶有兴味地驻足,伸手半遮住眼前那过于灼烈的阳光,好更加端详那个陌生的青年。
他生得本就形貌昳丽,也许是因为夏天,还偏偏穿了一身红衣。怎奈何气度比容貌更盛,竟一点也没有纨绔子弟的风流气,反倒是颇具攻击性的锋利,紧蹙的眉间还带点几近盛气凌人的威慑力。
但王娡放眼望去,满目是乌黑的发、白皙的脸,大气端正的暗红衣裳上以不甚显眼的暗纹绣着祥云。收紧的袖口处因为动作露出一截线条流畅有力的臂腕,正摁在腰侧所佩长剑柄上。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无意把玩着系着玉环的绶带,让布条裹挟住修长的手指。
很有垂落感的布料在腰间被主人家束得整齐,于是勾勒出一副宽肩窄腰、很难让人一时半会移开目光的身段。尽管干货是一点没漏,竟然让想起了前世记忆的王娡脑海里,一时之间只能苍白而无力地蹦出一个短句:
好一位漂亮男菩萨啊……
罪过,罪过,多少是有些色令智昏。
王娡从容欣赏了一会美色养养眼睛,就看着对面似乎对目光颇为敏锐似的抬首,竟视线直直穿过人群望来,准确地对上了她的眼睛。眉头还是紧缩,不甚开心的模样。
——算了,脾气好差。还是不要用菩萨来形容了吧。
于是王娡对着对面落落大方笑了一下,转身便拉着妹妹走向前方驻足等待的臧儿,准备进金家离婚去。没看见后面青年在看清她脸庞的刹那的愣神,以及与她对视莞尔后全身僵直的动作。
“阿姊刚刚在看什么?”皃姁牵着她的手,有些好奇。
而王娡轻轻哼了哼小调: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啊——”
我遇到一位美人啊,那眉目飞扬、秀丽美好。那漂亮的眼睛秋波一转,必然会是顾盼生辉、妩媚动人——好吧,那双漂亮的眼睛满是不高兴着呢。
她却莫名心情很好。好到……嗯,就像强行吸猫被猫挠了,虽然有点痛,但因为吸到了猫,且这只笨蛋暴躁猫咪说到底是自家的,反而感觉犯贱愉快的那种感受。
这么一想,连要去和前夫哥掰扯,都没有那么让人恼火了。
*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卜者的大呼小叫终于将他从恍神中惊醒,听到爻辞的瞬间,多年的教育经历让他下意识在脑海中调动出此卦的解读。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
“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
此爻乃最吉之卦,标志着万事万物已经发展到了最完美和谐的状态,是故人称之为君位。
所以后来人们用“九五至尊”来指代皇帝。
飞龙在天,已经是大展宏图的时候了。而对于君主来说,还能有什么利见大人呢?他自己就是即将脱颖而出超凡世俗的大人啊!
——尤其对于刘启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这可以说是再好不过的卦象了。
但他一点也没听卜者磕磕绊绊的解读,径直打断了对方的发言,指向了方才王娡离开的方向。冷峻下来的眉眼锋利逼人,几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让卜者霎时默然无言。
“那边,住着的是哪户人家?”
刘启的眼睛里映着一片燃烧的日光。
其他人看太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王娡看刘启:嗨,美人。
刘启看王娡:……嗯,美人。
然后他就要知道美人已经嫁为人妇了(但不知道美人这次是去离婚的)
以及没想到吧,有美一人说的是刘启(目移)
——
1.文帝常衣绨衣:史书包括当事人贾谊的劝谏都有提到这一点。“上常衣绨衣,[如淳曰:“贾谊云‘身衣皂绨’。”]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
绨一般被认为是粗绸,是一种厚实平滑而有光泽的布料,真的是厚实款。《西京杂记》说汉代“天子玉几,冬则加绨锦其上”,意思是天子床上会放置玉制的凭几供人依靠,冬天的时候玉可能会冷,于是在上面盖绨以保暖。嗯,人家冬天的时候用来保暖的布料,刘恒却喜欢日常穿……虽然我感觉倒不至于真的像冬衣那么热,但是对血气方刚大小伙子来说应该是挺绝望的(当然也有可能夏季不用这个布料做衣服,谁知道呢,这里反正是剧情设定/笑)
2.襌衣。就是素纱襌衣那个襌衣,一般是没有内衬,上下一体的衣服,布料常选用布帛或者丝绸,所以一般会比较薄且透气。到西汉中后期的时候是比较正式的一种衣服,甚至被认为可以是官服的一种。但是在文景时期应该不是很正经(?)因为江充曾经穿着这种衣服面见武帝,史书的记载是“充衣纱縠禅衣,曲裾后垂交输,冠褝纚步摇冠,飞翮之缨。充为人魁岸,容貌甚壮。帝望见而异之,谓左右曰:‘燕赵固多奇士。’”虽然按理来说是指江充长得不一般,所以刘彻“见而异之”,但是我细品总觉得有暗戳戳说此人打扮对当时人来说算奇装异服的调调……尤其是他曲裾那么搞其实像女装,还说他一走路冠上装饰性的长带就会动起来,还用鸟羽做缨,怎么看都像是在内涵此人打扮骚包……这么一看,前面的禅衣应该也算奇装异服一部分……?(严肃)就算不是,让我们权当在风气更加朴素一点的文帝朝算吧!
3.形貌昳丽:《邹忌讽齐王纳谏》有云“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虽然指长得光艳美丽,但并不是单纯只能指女性长得好看。用现代性一点的话,这叫浓颜系帅哥(?)(不混内娱,术语用错怪我)
4.为什么给刘启穿红衣服:因为西汉皇帝和百官官服就是会按四时节气换颜色的,夏天就是红色衣服(严肃)除了黑色还是要给人换几套衣服穿穿的。并不避讳有刻意让刘启在王娡面前卖弄一下美色,让我产两人都见色起意的意图,但我表示我是有理由的(严肃)
5.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诗经》,译文有参考“一位美丽的姑娘含情不语,飘然而至,那露水般晶莹的美目,秋波一转,顾盼流转,妩媚动人。”这是一篇歌颂古代热烈爱情的……(笑)讲的是“良辰美景,邂逅丽人,一见钟情,便携手藏入芳林深处,恰如一对自由而欢乐的小鸟,一待关关相和,便双双比翼而飞”,两人初次邂逅便开始幽会的奔放爱情。而王娡这么说的时候自己代入的是邂逅美人的那方。
也就是说,其实是调戏(笑)
6.九五一句以及后面的解读——《周易》,虽然《周易》的成书年代尚有争论,但是刘彻在位期间为之设立了博士,故而我们姑且认为这个时候最起码有这本书了。刘启的老师是晁错,晁错是儒法兼修,所以这里设定刘启读过《周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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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