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门弟子虚离胜!”
“散修虚离胜!”
“伙房虚离胜!”
……
沉溺在反反复复的梦境中,虚离感觉自己站在擂台上打了近百场。
直到断气倒下来,才终于从梦里惊醒过来。
他感觉自己从内到外好似后院的菜地,囫囵个被人铲了一遍。
“醒了?!”
碳头抱着盛满汤药的大海碗,眼巴巴的打量着这位在擂台上崛起的小师弟。
“我睡了多久?”虚离只记得自己沉浸在一个冗长且无法摆脱的梦中,痴痴的等着属于自己胜利的宣判,却始终等不到。
“大概两天了,你胸口流了很多血,等等,你现在还不能起来。”
碳头手忙脚乱的放下药碗,试图阻止正在挣扎起身的小师弟,奈何对方力气大的像头牛,他只叹自己眼拙,怎么从前没发现虚离是个有脾气的人物,“小师弟,你伤口没好,躺着吧。”
“不成,我得起来去送饭,禁地那边离不开人。”
不知道珞珈怎么样了,我不去送饭她就吃不到东西,没有人陪她聊天,没人听她骂人,她会孤单、会不开心。
“你倒是个实诚孩子。”
浑厚温润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椅子上传来,直到虚离坐直了身子,视线越过宽大的碳头师兄,才发现狭小的房间内,居然还坐着个人。
他识得此人。
大宗师无垢身边的护法,宗师不染。
此人居然连呼吸的动静都能隐去,不愧是现如今修行界的大能之一。
按理说这种级别的大能,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外门弟子的房间内,虚离不由得心虚起来,莫非宗师发现了我和珞珈之间的往来。
长留山巅禁地,擅入者死的告示牌,每年都会用大红油漆翻新一遍,像是一纸霸王条款,约束着山上的所有弟子。
没等虚离将惨白的脸色遮掩一二,对方像个背后灵一样,瞬间出现在自己的跟前。
宗师不染笑吟吟的举着手中的降魔杵,问道:“这是你的法器?”
虚离木然的点点头。
宗师不染:“从哪儿弄得?”
降魔杵是珞珈身上的龙骨所炼化,长留山巅的禁地里关着的并非是妖怪,而是货真价实的地仙。
这些话虚离在心头组织过上万次,现如今话到嘴边,却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因为他突然想起珞珈说过,宗师无垢就是个鸟人,虚离常年生活在长留雪山上,对于鸟类的认知非常有限,更加理解不上去,珞珈口中的鸟人究竟是个什么品种。
只是从她每次暴躁的情绪上判断,八成不是什么好鸟。
珞珈说过,长留山上的宗师们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吃了她。
这话虚离本来不信,毕竟太平盛世,山里的黑熊都懒得吃人,更何况是品格高洁的宗师们。
‘禁地内的妖怪贯会花言巧语蛊惑人心。’
打上山的第一天起,就不断有人在他耳边说着类似的话。
可每当瞧见珞珈那张缱绻温柔的脸,虚离就会产生一种潜在的错觉,好像真正好吃的是珞珈才对。
虚离当着宗师不染的面儿,竟然情不自禁的吞起了口水。
当年唐僧在丝绸之路上遇见的各路牛鬼蛇神,八成都是见到小伙子生的倍儿精神,这才起了劫人吃肉的歹念。
不是说母螳螂对它老公的爱,就是一口一口的把对方吃掉,既肉麻又恐怖,既恐怖又肉麻。
虚离的脑袋胡思乱想着,已然走神。
大宗师原地站着等了一会,直觉的这小子呆头呆脑的好似个呆头鹅,忍不住用手指弹了一下对方的脑壳儿,“想起来了吗?”
虚离回忆着:“我,时常下山去采买,有次在破庙避雨的时候,见庙里神像老爷的手上攥着很多兵器,又想着自己马上参加宗门内的考教,连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就……”
‘呼~珞珈恐怕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仙人,她提早就想到这些人会注意到降魔杵,提早便替我想了应对的说辞。’
虚离本就不善撒谎,如今这点心虚顺着现成的瞎话,直接挪移到破庙里顺手牵羊的烂事上。
搞得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宗师不染也没了判断。
“听着还挺有趣儿,降魔杵是件不错的法器,修行也要讲究机缘,你小子的机缘不错,让我在替你诊诊脉。”
宗师不染不由分说的禁锢住虚离的手腕,猛然将灵力从指尖灌入其体内,虚离能感受到一股霸道的气在他的四肢百骸游走,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仿佛自己在对方面前丝毫没有**可言。
反复试探后,宗师不染确定这小子体内没有任何旁门左道的邪门功法,甚至觉察出虚离虽然天分不高,但是修行的根基却比其他的弟子纯净很多,这一点倒是难能可贵。
虚离像个鹌鹑一样,沉默的缩在一团陈旧的被子里,脸色苍白的像个刚刚还阳的死人。
“小子,从今天起你可以搬离此地,正式晋升为长留山的内门弟子,运气好的话,可得大宗师亲传。”不染留下句话后就匆匆离去。
见对方并没有将降魔杵带走,虚离的内心松了一口气。
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对方可是宗师级别的大人物,岂有夺人所爱的道理。
“大宗师亲传弟子?!虚离你小子发达啦,咱们长留山还没有外门弟子直接晋升为大宗师亲传弟子的先例,你独一份啊。”
碳头师兄羡慕极了,“虚离师弟,你以后要是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千万别向那些内门弟子一样用鼻孔看咱们这些散修。”
碳头师兄滔滔不绝的讲着,自己对于虚离即将面临生活的憧憬和羡慕,同时还表示自己以后有只要有机会下山,准保去山下的破庙里多走走,说不定也能捡到一件像样的法器。
虚离抱着暗中涌动着灵力的降魔杵,一言不发的坐在床上。
他清楚自己压根就是个资质平平的散修,之所以被大宗师破格招收,恐怕还是因为珞珈送的降魔杵。
入夜,喋喋不休的碳头师兄在打听清楚山下破庙的具体位置后,终于舍得离开了。
虚离提着降魔杵,脚步虚浮的走到院子里,他望着远处的长留山巅愣神。
山顶万年不化的积雪就像是凡尘对于珞珈的偏见,似乎根本没办法化解。
擂台比武的胜利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快乐,他发现自己的快乐或许早早的留在了山顶的神殿中。
‘我要见珞珈’。
炙热的念头催促着他急匆匆的往外走,可是没等踏出院门,怀里的降魔杵却暗暗爆发出异常的颤动。
他警惕的顿住脚步,恰巧透过院中结满霜花的一方石碾子,瞥见房顶似乎有一道虚影在暗中监视着他。
那人藏身的位置非常巧妙,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藏入缓缓流动的空气中,即便是鬼魅也未必做到能与自然融为一体。
虚离猛然想起白天为他诊脉的宗师不染,此人果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
虚离当即断了去寻找珞珈的念头。
小道士一屁股坐在结满霜花的石墩上。
呆愣半天后,借着自己微薄的法术,将上头的霜雪慢慢融化。
然后,他慢慢吞吞的从厨房内拿出一桶泡好的豆子,一勺接一勺的倒进石碾子上头的孔洞中,表情虔诚的把自己当成一头驴,套上绳结,一圈接一圈的开始拉磨。
“……”
蹲在房顶上闲着没事喝酒盯梢的不染,先是一愣,然后差点没被嗓子眼里的酒水给呛死,这小子大晚上不睡觉,竟然爬起来拉磨,这是什么诡异的癖好。
宗师不染觉得今晚过来,简直就是脑子被驴给踢了的决定。
他心头已经确定,难怪这小子在长留山上扫了十几年地,也不见丝毫长进,感情就是个只知道埋头干活的老实人。
拉磨的活儿一直干到天亮,虚离累的满头大汗,借着看日出的引子这才缓缓抬头,房顶上盯梢的宗师不染已经走了。
昏暗的太阳再度爬上山头,日出破晓时刻,也是业火灼烧最旺盛的时候,珞珈在丹炉中恐怕又要遭受一番煎熬。
自比武之后,虚离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去禁地。
不是他不想去,实在生活好像一夜间全变了,自己从一个寂寂无闻的透明人一下子变得人尽皆知。
但是成为名人所带来的那点虚荣心似乎并不能填补他对于珞珈的想念。
晨钟破晓,拜师的日子终于提上日程。
虚离同其他内门弟子一道步入庄严的大殿,曾几何时,自己还是门外边缘处向内张望的小散修,如今却真真切切的站到了大殿上。
拜师仪式隆重且繁琐,虚离感觉自己像是个在选秀中不慎被天潢贵胄瞧上眼的烧火丫头,他站在很多人羡慕的位置上,忐忑不安的已经分不清手脚的位置。
繁复的叩拜礼之后,虚离终于可以猫着腰站起来,他回想自己当初在山脚下扫树叶的时候,望不到尽头的石板路上堆满了秋天的落叶,他都没有向今日弯腰弯的这么久。
“恭喜大宗师又添新徒!”
“恭喜大宗师!”
“长留山千秋万载!”
……
大殿上坐着密密麻麻的人,按照碳头师兄的原话,‘殿内坐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随便勾搭上一个,以后都能当咱们得靠山’,虚离看着满屋子靠山,只觉的压得慌。
伴随着嘶鸣的钟声响彻整座长留。
虚离随着衣袂飘飘的师兄们一道儿,一叩首,二叩首……
直到膝盖都因为连续的跪拜开始酥麻的时候,冗长的拜师礼终于结束。
大宗师无垢,千呼万唤中露出真颜,长留山上所有的宾客利落起身,“恭迎大宗师~”
山呼海啸般的问安席卷着整座大殿,弟子们虔诚的低下头颅,他们的内心或是激动、或是敬畏,大家不约而同的守着心中默认的规矩,生怕丁点的逾矩行为玷污了大宗师的清净。
‘无垢老匹夫’、‘妖道无垢’、‘里外都不是人的无垢杂碎’‘无垢就不是个好鸟’……
或许是跟珞珈相处的久了,也或许是常常听见珞珈骂街,虚离此刻对于气场威严的大宗师竟然一点畏惧都没有,反而内心隐隐生出无限的好奇。
这份好奇撺掇着他逆着千万人沉下的头颅,大胆的将视线投放到高台之上。
原以为大宗师是个鬓角花白的威严老者,没想到年近百岁的无垢依然保持着中年男人的浩然精气,一张瘦长的脸上不染凡尘的七情六欲,眼睛更是空洞肃穆,映衬不出丁点的春花秋月。
长留山这么个终年云山雾罩的地方,大宗师的皮肤却如同山野间野向阳生长的皂荚树,坚硬又粗糙,还算挺拔的身姿散发着丝丝清贵气质,勉强称得上仙风道骨。
只不过,大宗师生的好似,好似一只夜枭,虚离越看越像。
“放肆~”
一声呵斥夹杂着雷霆之力,险些将在场修为尚浅的内门弟子掀翻在地。
虚离踉跄的站稳脚跟,下意识的感叹,“韭菜鸡蛋馅儿,好大的口气~”
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在场的应该都听见了。
……
……
沉默,漫长的沉默,实在是以前从没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大伙儿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
虚离是个被人多看一眼都不自在的内敛性格,如今杵在人群中直面无数人的眼刀子,竟岿然不动的挺在原地装瞎,心理素质简直飞升了好大一截。
或许比起珞珈那双透视人心的眼睛,这些人所谓的排挤和迁怒就显得不痛不痒了。
“师兄,诛邪大任当前,对于弟子们的教导不急于一时。”
全程装哑巴的宗师不染突然开腔,他似乎在替不懂规矩的虚离求情。
这样虚离有点意外,也让其他人觉得很意外,大家再次认真的打量起这个不太懂规矩的长留弟子。
比起获得宗师的青睐,虚离更在意不染口中提到的诛邪大任。
没等他搞清楚状况,大殿上刚行完叩拜的弟子们便被各处接引着陆续离开。
曾经他印象中令人艳羡的大宗师亲传弟子,仿佛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天之骄子的光环,此刻,自己却混杂在乌泱泱的人群中,被上位者呼来喝去,当真是落差极大。
或许,珞珈说得对,凡人的修行就似得了一场癔症,这病药石无医,直到死了才能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