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忽而被掀开,李沧甲被突来的冷风激地猛然回头,就见宋余发丝凌乱气喘连连,此时正一手掀着布帘立在暗影浮光处,定定看着宋山被截断的双腿。
李沧甲看不清其表情,只能透过其起伏剧烈的胸膛猜测宋余定然是一路风驰而来,他张了张嘴,却又嗫喏不知言语,半晌才轻声开口:“你来了。”
宋罹陡然回神,冲过去一把搂住宋余,“哥!”
只是他到底没有再哭,他双臂下瘦弱发抖的身躯已然承受不住另一个亲人的情绪崩溃。
宋罹轻轻拍打着他哥的脊背,而后站直身子,拉过宋余坐下才道:“多亏大夫救治及时,爹现在已无大碍了。”
“那便好,”宋余猛吸口气憋回欲夺眶而出的眼泪,“辛苦了。”
李沧甲这才细看见宋余神色,虽神情寒肃,可除却其惨白面容外,那泛红的眼眶与破皮染血的唇瓣如同雪里残梅般,触目惊心之时又令人心觉破碎。
他心下叹气,拉过强自硬撑的小哥儿,终归缓缓将其拥入怀中。
低低的啜泣声自怀中而起,李沧甲兀自握住宋余冰凉的双手,不再言语。
屋内一时静默,那些难过懊悔情绪并未随着一场场眼泪流干了去,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宋山的昏迷,变得越发泥泞。
良久,内室门帘掀开,老大夫已经穿戴整齐恢复了些许精神。
宋余暗自抹干眼泪,自李沧甲怀中退出,而后起身对着老大夫长揖一礼,“多谢先生对家父的救命之恩,敢问先生,家父几时方可醒来?”
农家小哥儿这般知礼懂事,老大夫高看他一眼,“不过这两日。”
而后他俯下身子细细察看宋山伤处,但见其沉吟一二后,又为宋山把起脉来。
宋余心绪难宁,终于等到大夫把完脉后立即问:“我爹还好吗?”
老大夫抚须笑道:“送医及时,无碍。”
说罢,他自坐在旁边小桌旁写了方子交给药童,“一罐水方可。”
小童得令便去了内院儿。
老大夫起身欲走,却忽而想起什么,板起面孔同李沧甲交代,“今夜定要好生照看,若是突发起烧来便来内室唤我,切记一刻耽搁不得。”
李沧甲知道外伤最忌感染发热,那是真的要人命的,于是郑重保证,“晚生定会潜心照看着。”
屋内又恢复先时的安静,有了大夫准话,三人心下都安定了许多。
李沧甲思索着宋余二人今晚的打算,正待开口,“咕噜噜~”
却见宋罹正面色涨红,双手捂着肚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李沧甲轻笑一声,“来时我和阿罹未用午食,下半天又提心吊胆多时,此番着实有些饿了。”
宋余点头,“我未时方用过,你们去寻个食肆填填肚子,我在这儿守着。”
这里着实需得人照看,两人没同他争抢,招呼一声就出了铺子。
呼吸着冷冬寒凉的空气,李沧甲才觉回到现实般,“待会儿我守着爹,咱俩吃完你就带着你哥回去,明儿再过来。”
“哥夫我……”
李沧甲打断他,“伯娘也担忧的厉害,你们正好回去让人安个心,明儿早上再过来就成。”
宋罹是看着大伯娘二伯娘哭得眼眶通红的,现下天已擦黑,两个伯伯也已做工回家,若他们不回去道声平安,以大伯二伯的性子肯定得连夜往城里赶,故而他没再争,点头应下了此事。
两人随意凑活了一餐,又给宋余带了些吃食,到医馆之时,却不知宋余从哪找了个水盆,此时正给宋山擦着手脸。
李沧甲将方才的打算又同宋余阐述了一遍,道:“现下天已有些暗了,你同阿罹赶紧回去,没得耽搁路上黑尽了去。”
宋余把巾布递给李沧甲,“给爹擦擦腿脚,明儿我再给他带身干净衣裳来。”
说罢又仔细吩咐了一番,这才拉着宋罹出了药铺。
宋山当夜表现极好,并未有任何发热出血的症状,李沧甲一夜未合眼,天破晓药童煮了汤药过来照看时,才插着空眯眼了一瞬。
再睁眼时,宋余二人已经来了医馆,与之一同过来的还有宋发,宋达二人。
瞅着他睁眼,宋余把手上的食盒递给他,“暖暖肚子。”
宋二伯摸了把床上被底一边的空处,默默抹了把眼睛,宋发瞧着心酸,也有些眼睛发痒,摇头叹息,“好好的咋遭这大罪哟!”
那谁知道呢?人的运气不就是这样?来时拦不住,去时挡不了。哎!
大伯二伯因要做工,说过两句话便辞了去。
三人等了老大夫醒来再为宋山把了脉,确无大碍后便结完银钱背了宋山上了驴车。
来时心情悲痛,李沧甲虽觉宋山缺了腿脚可惜,却更多于其性命得保的庆幸萦于心间。倘若宋山没了……他打了个寒噤,活着就好!
“冷?”
李沧甲回过神,把盖上他双腿的薄褥递还给宋余,“不冷,你好生盖着,莫要受了寒气。”
宋余没坚持,重新将褥子披在了自己肩上。他确实有些冷。
宋山重伤的消息随着昨日整天的传播,村儿里现在大多人家都在言论,此番几人赶着驴车走在乡道上,遇见赶集的同村人都会停下来问上一二。
却在村口,一书生打扮,面色黝黑下颌微微内缩的中年汉子吸引了李沧甲的注意。无他,这人在经过时虽低着头颅,但由于他当时正半躺在驴车上,是以那面上划过的幸灾乐祸全被他清晰瞧了去。
李沧甲当即坐直身子,回头望了一眼那人背影,发髻歪斜,身形稍许佝偻,正吊儿郎当在乡道上疾步而行。
“怎么了?”宋余觉察到他的异样。
李沧甲见他对那人并未有什么印象,想来不是什么值得计较的人物,便摇了摇头,“没事。”
“吁~”驴车停下,宋罹跳下车来,“哥你去推门,我和哥夫抬着爹进来。”
宋余闻言下了驴车,然而左右等不到人来开门,宋罹紧了紧宋山身上的褥子,又将手上的脏衣交给宋余手上,呸呸往手上吐了两口口水,竟是一个助跑翻了进去!
“啊!”一声惨叫自院内传来,接着李沧甲就听见他小舅子厉声喝问:“你既在家,作何我们敲了这许久门都不见来开?”
院门自里应声而开,宋王氏往外倒水的动作一顿,嘴唇微动,放下木桶过来道:“当家的这咋还没醒?”
李沧甲没理,绕过她背了宋山就朝着里屋去。
宋余跟着帮忙将宋山放在床上,才笑看向跟来的宋王氏,“原来方才在沐浴啊。”
宋王氏扯了扯嘴角,将手中木桶放下,看着地上大滩未干的水迹,干笑道:“宋罹进来还吓了我一跳……”
宋余没听她继续,拉着李沧甲出了屋才道:“爹就劳烦你看顾了,阿罹近几日已经学堂告了假,有啥帮忙的让他来家告知我们,我们便回去了。”
说罢同宋罹交代一声就离开了宋家。
李沧甲看着板着面孔的小哥儿,安慰道:“别想太多。”
“她过门八载,我就没见她大清早净过身!况平日能让我和阿罹抬水绝不多使一分劲儿,这般我想想就奇怪。”
李沧甲摸摸鼻子,不知从何作答,这是个进人卧房都避嫌的时代,宋余这话意思明显,但多的却没明说,他也不便多嘴些闲话。
回到家中,李沧甲把余下的银钱交给宋余,“爹治腿花去了近十六两,如今家中只余下五两了。”
李沧甲结银钱的时候宋余就在一旁,他自然知晓花费,叹口气道:“如今爹倒下,这药钱这般贵,阿罹和宋耀祖又都在读书,往后只怕日子艰难哎!”
李沧甲端出堂屋的药皂给宋余瞧,“咱们多挣些往后同爹贴补些也是应当的。”
宋余猛地直视他,“你当真这般想?”
李沧甲觉他反应太过,“他是你爹自也是我家人,我自是这般想。”
宋余心中原还想着怎么开口那药钱一事,此番话下,再也没了顾及,道:“那这药钱暂且先不问爹要,爹这回醒来见着没了腿心中定然不大好受,若手头没了银钱只怕不太好过。”
“行。”李沧甲本也没打算回收,毕竟他家生意的启动资金还全靠着宋山送来的十两银子,况又是宋余的父亲,即便往后给他他也不会收的。
心中大石落地,如今手头没了太多余钱,这药皂就必须得卖上价才行。家中胰子李沧甲比对过,全然就是劣等草木灰和着猪油制作而成,无论成本功效还是实用都同他的药皂不可同日而语。
如此想着,倒真觉着不错,同宋余商议道:“我这药皂不说镇上就是县城也是独一份儿,中间好油好料加了不下十种,明儿我就去城中探探生意,得赶紧手头攒些银钱才是。”
宋余又怕他往那不好的地方去,想跟着,正有些犹豫,就被李沧甲打断,“你便在家呆着,面脂我见你昨日只卖了一小半,也不用着急做,去帮帮阿罹才是。”
“昨儿提了价卖到了三十文便没那般好卖了。”
“不急,”李沧甲道,“好好宣扬一番就成了。”
“要如何宣扬?”宋余好奇。
李沧甲卖关子,“成了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