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班的心情像是上坟。
因为焦虑,我才睡了不足三小时。自然又是一副肿胀的猪头样,我安慰自己:惨一点或许能多拿一些同情分。
八点半就到了公司,刷了门禁之后,我深深呼吸了几次才敢进办公室。
把包掼在椅子上,四下环顾——从我的工位走到老板办公室,要先经过三排位置,绕过大半个办公室,实在太过瞩目。我巴不得自己像只蚂蚁,别人不抬脚都不会发现踩着了。
会议室倒是跟他的办公室只有一墙之隔。
我惴惴不安地在会议室里走来走去,脑子转动的速度第一次跟心跳同频——露西最不喜欢下属解释,在她眼里,所有的解释都等于反驳和狡辩,她只需要下属安静地被她训斥。不知道新任领导是何种风格。只能随机应变。
走动的同时还得分神注意隔壁动静,十几分钟过得像两个钟头一样漫长。
隔壁办公室有动静了!我噤声、屏住呼吸,拖沓着脚步走向他的办公室。
……
“Lucy,我向总部申请的是营销部门的同事支持。”
“Raymond,原先我就跟你说过了,目前集团没有新增HC,我们这里的人手也很紧张。你当时说,有营销背景就可以了。Monica可是市场营销专业毕业的。如果你实在不满意,那就退回来好了。”
周明凯依然很冷静,“Lucy,FLola Qian能不能借调过来一个季度?”
“不好意思哦,Raymond,FLola目前手上有两个大case。还是那句话,你不然先用Monica吧,有人总比没人强是不是?如果三个月试用不满意,你直接写report好了。”她顿了顿,“要是你觉得她实在不行,也可以直接向上面反馈辞退她。”
他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谈话内容,我听得清清楚楚。
原本还想着怎么跟周明凯说明情况,现在我觉得可以直接打包走人了。准备趁没人发现溜回工位,可我的双腿僵硬动弹不得。就在我像个木桩子一样杵在那儿的时候,周明凯拉开了门。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最近的倒霉份额也太多了点!
他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冷峻。单从他的脸色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我正准备找你。进来说吧。”
我木然地拖着两条腿,不知道自己是否姿态狼狈。可就算现在我仪态万千,在周明凯眼里,应该也不过是废物花瓶一个。
“关上门……”外面渐渐响起的声响,代表着这一天的工作时间开始。
“安冉然……WH那边对接人Vivian投诉了你。”周明凯开门见山,没给我留一丝缓冲的空间。
我没吭声。
“不解释下?”
还没等我张嘴,鼻涕已经先于语言行动。我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可惜,任何的自由落体都非人力可控——我清晰地感觉到鼻涕缓缓地沿着原先路径移动——眼巴巴盯着他桌子上的抽纸,亟需一张来缓解窘迫。
他瞥我一眼,抽出一张纸递到我面前。
简直要感激涕零,实际上,也确实是涕零。
接下来,沉默的尴尬蔓延。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我应该解释,但我该说什么呢?眼下,我生着病,萎靡不振,刚刚听到我的上司想要换掉我……我能说什么呢?“对不起,我太大意了”,“对不起,发错群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无论说什么,听上去都像狡辩。
他看我一眼,“首先说明一下,我这里不养闲人。”
心里先是咯噔了一下,随后反而释然了,至少打破了让我无所遁形的压抑。
我咬了下嘴唇,内心盘算:被辞退和自己提离职,都是丢饭碗,但自动离职,听上去没那么丢人。可被公司辞退的话,是不是会补偿几个月工资?我得罪了客户,要是丢了单,别说补偿,搞不好是我赔偿公司。
没有任何意义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来回窜,毫无章法,混乱不堪。
又一个念头浮上来:即使不辞退我,我也是该自己走人的——失恋还要天天跟婚纱钻戒打交道,每天都在让人窒息的甜蜜中反刍痛苦,对我来说很残忍。绞尽脑汁为这些婚礼必需品做策划推销,大概没人能比我更直白贴合“为他人做嫁衣”的字面意思。
必须得承认,我在为自己被扫地出门做心理建设,同时也在开导自己,甚至可以说,我在为自己的不堪一击找借口。
继续不吭声。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另外,说下我的规则,办公室里只能从事与工作相关的事情。也许行政工作事情少,女孩子习惯聊八卦吃零食,但在这个办公室不允许。”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个所谓的精英,还带着对女性或者工种的职业歧视。这不允许那不允许,我都要滚蛋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他停顿了片刻,我仍然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周明凯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实操经验,多问问孟猛和小萌他们。你有理论基础,多用点心,实操几个月应该就能上手。”
我愕然,瞪大眼睛望着他,这是不打算辞退我?
“你原先不在营销部门工作,没有对接过客户,犯错情有可原。但低级错误,希望不要再犯。”
我赶紧点头,生怕晚了一秒他会改变主意。然后,等着他继续训斥。
根据我的经验,最少得半小时。
在总部,露西骂人都是半小时起步,“你是猪脑子吗?!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行政工作有什么难度?”,“请你还不如请头驴”,“除了我,哪个老板还能忍受你的蠢!”
……
“不就是让你定个机票,都能定错!”
——她前一天要求晚上飞,说白天约了人赶不上下午的班次;下午四点到了机场。
“就让你改签个机票,有那么难吗?”
——她没赶上飞机,当天机票都卖空了。
“公司没预算吗,让我住这种垃圾酒店!”
——在旺季出差,临时要求换酒店,我费了牛劲给她找到了酒店。
——她在酒店房间里打电话骂了我一个小时。
这类事情层出不穷,似乎没有一件事情能够顺顺利利,不出一点幺蛾子。我在越来越厌恶她的同时陷入了自我怀疑,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我的工作能力太差,才导致每次交到我手里的工作都完成得磕磕绊绊。
……
没有责骂,一道清冷的声音问:“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我艰难地从牙齿缝里挤出在喉咙里徘徊的解释:“没看清楚,把私人微信发到了客户对接群。”
他一副后槽牙疼的表情。
“首先,跟客户对接的材料都应该邮件发送,微信里告知;其次,任何要发的材料和信息发送前都要再三核对,包括语法、措辞、别字和收件人。这是最基本的工作习惯。”
我呆呆站在原地,像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天雷劈中了。“最基本的工作习惯”,这几个字深深刺痛了我,仿佛一只巨大的红色马克笔从头到脚给我打了叉,然后在旁边标上“不及格”。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那道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你还有事儿?”
“啊?”我愣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没……没事儿。”
他看了看腕表,“我马上有个线上会议。没事的话,你先出去吧。”
我颤巍巍地问:“客户那边……”
“我已经处理好了。下不为例。”
我更木然了。就这样?结束了?可是为什么,我比以前挨骂的时候更难过呢?
从周明凯办公室出来,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感觉像是有东西迷了眼。抬头向上望一望天花板,努力不眨眼睛,生怕鼻涕之外的液体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冉冉,你没事吧?我跟Vivian私下道过歉了,老大也跟他们聊过了……”
我刚回到工位,孟猛就凑了过来。
他盯着我看,懊恼地说:“老大骂你了?哎……早知道就不让你发会议总结了。”
萌萌和小妍围了上来,她们七嘴八舌的安慰,让我更加感觉羞愧,也感觉陌生。在总部,没有人会关心你挨骂了,为什么挨骂,只会庆幸被骂的不是自己。
“冉冉,你别往心里去。老大对事不对人。”
“谁还会不犯错误,我刚来那时候也经常犯错。孟猛刚来那半年,也没少得罪客户。”
我还没来得及感伤,就听孟猛嘀咕:“怎么安慰人还带翻黑历史的?”
没有一个人怪我搞砸了,也没有人指桑骂槐或者装作关心看笑话,都是真心实意怕我受打击。我强打精神,扯出笑容,“我没事儿,谢谢大家关心。”
他们看上去不太相信的样子,尤其是孟猛,“老大骂人可凶了,你真没事儿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总不能说周明凯没骂我,感觉像是特殊对待。突然鼻子发痒,我赶紧抽了张纸巾捂住口鼻,紧接着打了一个大喷嚏。我的眼泪和鼻涕齐飞,顺利转移了注意力。
“肯定是昨天去蔚蓝海岸冻感冒了。”
小妍和萌萌七手八脚给我找感冒药,孟猛让我请病假回去休息。我借口去洗手间——在办公室哭太难看了。
关上门,我的眼泪马上不受控制像开了闸一样涌出来。然后,听见一个尖细一个柔弱的说话声,她们在谈论昨天的事情。
无论是在哪儿,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总是意想不到的迅速。
“听说了吗?老板被WH集团的头儿骂得狗血喷头,差点取消和我们的合作……”尖细嗓有一种不自觉的卖弄,就好像是那种拿到独家消息的小报记者。
我一惊。
“真的假的?真要取消合作啊?那一组新来的市场营销专业高材生不是无用武之地了吗?”
尽管说的话像是担心,可幸灾乐祸和嗤之以鼻从字里行间满溢出来,落井下石的意味明显。
“哪门子的高材生?搞砸专业的吧……听说什么都不懂,就是她得罪了金主爸爸。”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塞进来的关系户,也第一次知道我的第一学历变成了大专,还第一次在这听说我跟WH集团开会迟到刷耍大牌……
“你小点声。”
“还怕一组听见啊?老板就是偏心,WH这种案子让孟猛带个废物做,还不如交给我们。”
“那也没辙,谁让老板原先就是一组的头。”
“凭什么好资源都是他们一组的。那个废物连IMC和CVR都不知道,要是让她去主导PPM,还不被甲方笑掉大牙?我们GT在行业里什么地位,真以为什么人都能在这做业务啊。”
我缩在门后面,五味杂陈。
突然,砰地一声,隔壁的门打开了。
“我们一组的事儿轮得到你们在这嚼舌根?!给M.C提案的广告创意跟坨屎一样,被投诉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大声。”
“怎么说话呢?!”尖细嗓“万事通”立马高声抗议。
“你怎么说话,我就怎么说话!”她说话又快又密,像机关枪扫射,“你刚刚问凭什么?我告诉你凭什么!就凭你们的年终奖都靠我们一组发的。”
那两个女的噤了声。又是一声哐当声,应该是她摔门出去了。
过了片刻,才有人说话。
“切……神气什么,不就是个执行人员。”万事通忿忿不平。
“别说了。”另外那个柔弱女压低声音说:“上次瑶瑶差点搞砸的那个案子是她救的场,只有她的设计过了稿。”
设计!是觅觅!
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没有想到,职场上的正面硬刚会以这样的形式,在我面前铺陈开来。更准确地说,我压根没想过,原来职场上可以硬刚。这一刻,我大概领会了,什么叫做在绝对实力面前,别的不值一提。
回到工位前,我多看了觅觅一眼。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盯着电脑,一脸严肃。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我在看她,她抬眼看了我,我慌忙转过脸,目不斜视,装作若无其事。
眼睛粘在屏幕上,但我的心思已经飞出很远——在此之前,我只对分公司有模糊的了解,对所在的一组完全没了解,我朦朦胧胧感觉到,一组似乎是分公司的王牌。
我悄悄问孟猛一组是不是分公司业绩最好的部门。
“开玩笑,何止分公司,应该是整个GT……乃至广告界最能打的团队。”孟猛骄傲地昂着头,“我们给品牌做的营销案,拿奖是家常便饭。”
听孟猛说完,我更忐忑不安。跟他们比起来,我就是个拖后腿的。
况且周明凯已经向露西提过借调FLola,搞不好接下来就会招聘新人。但他为什么要留下我呢?也许只是过渡,等新人到岗了,我就该滚蛋了。
我惴惴不安,茫然中想着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可我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呢?
在下班之前,我接到了另一个噩耗。
孟猛告诉我,Vivian要求换对接人。
还没等我有片刻庆幸,他说:“她指定你对接。”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也许感冒让我产生了幻觉,要不然怎么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我却不明白呢。
“你刚刚说什么?”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孟猛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说,他会跟我一起跟进。
我很想问,是我疯了还是Vivian疯了?她不是才刚刚投诉过我吗?难道她不应该要求周明凯把我换掉吗?指定我对接?怎么会指定我对接??
在事情变得更坏之前,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晚上回到家,久违地刷起了招聘网站。整体浏览了招聘网站,放出职位的单位不少,虽然薪资有些差强人意,好歹还是有职位空缺的。如果对薪资要求不高的话,大概应该可能是能找到工作的吧?
更新完简历后细细筛选了一圈,投了十几家。
关掉Ipad,我深深呼出一口气,看来市场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差。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很难得,我在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昏昏欲睡。
可是……我高兴得太早了,昏昏欲睡不代表真的能睡着,我睁着眼睛听见了清晨的鸟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