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城皇宮,王大妃娘娘正在自己殿中休憩,對面坐著尹善胤。
貼身仕婢走過來耳語幾句,然後將一張字條遞到娘娘手裡。
尹善胤的眼珠跟著來人的舉動,發覺娘娘的嘴角一剎那似乎揚起了笑容-剛開始是開心的,轉而變做輕蔑而又充滿威嚴的笑容,令人看著有些心寒。
那仕婢略一行禮便匆匆離開了。
“是甚麼事啊?”尹善胤用孩子好奇的口吻問大妃娘娘,看見對方把字條塞進袖子裡,然後溫和地衝自己笑笑,回答說,沒甚麼,一點小事而已。尹善胤沒有再追問。
“想回去了嗎?”王大妃娘娘問她。
“恩-我也不知道。”尹善胤站起來,敲敲有些發麻的雙腿,然後松松筋骨在屋子裡繞圈走,“娘娘您整天在這裡待著就不覺得悶嗎?雖然皇宮是挺大的。”
“就像爬山一樣,越是到了山尖上,能走動的地方也越小,但是要看到的卻更多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跟你這樣,走一步看一處的風光,你也不怕有誰能把你怎麼著了。不是嗎?”王大妃娘娘轉著脖子跟著尹善胤的腳步。
尹善胤不好意思地笑笑,聳聳肩膀:“您一定討厭我這樣任性,對嗎?”
“分時候吧。有時候哀家就照著你姑姑說的那麼想-你只是個孩子,而且是個尊貴的小孩,可有的時候,貌似是你不給我們留一點情面。”
“是-嗎?我不覺得。你們要是不難為我又怎麼會在被拒絕的時候覺得難堪?!”
“說話那麼利索了,又是個沒事人了。”
“希望是這樣。我已經煩死了成天被人跟著。”尹善胤手癢地折起了花瓶裡的臘梅,猛然發覺自己不該那麼做趕緊逃開。“你就不想發脾氣嗎?每天看著有那麼多人繞著自己打轉?”
“哀家跟你可不一樣。”
“能求您別‘哀家’‘哀家’地稱呼自己嗎?你又沒到該那麼嚴肅的年紀。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這兩天聽見那些個了不起的頭銜就頭疼。”
“你不喜歡很多東西。包括你的-救命恩人嗎?”
尹善胤洩氣地望著王大妃娘娘,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讓後者覺得好笑。尹善胤說:“我知道我應該把他當成菩薩一樣的感謝,但是,我就是覺得很奇怪,他說得一切我怎麼也沒法記起來,那就好象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就算你腦袋傷到了,你剩下的聰明也該猜到他為甚麼老出現在你身邊了吧。”
“娘娘!!”尹善胤捂住耳朵不想聽,“你再說我不要住在這裡了。”
“你當時要是聽我的安排嫁給那個畫師—”
“畫師-”尹善胤挪開雙手,重復娘娘的最後一個詞。
“好了。哀-我不說了。不提那些讓你討厭的人了。”
“......噢。徐-潤?!噢,對啊。要不是您提起我都忘記了,自以為是的窮酸書生......”
“哼。還是只拍不死的臭蟲。真是出乎人的意料。”
尹善胤從側後方看著王大妃娘娘在燈火照耀下的影子,時而如同風中搖曳的桃花,但更多時候好象是神秘莫測的曼陀羅。
“娘娘,您能幫我傳個消息到宮外嗎?”
“要是連這麼點能耐都沒有,還受得起你那麼叫我嗎?是要捎給你爹的嗎?”
“恩......”尹善胤有些敷衍地點頭,“告訴我爹,我喜歡和娘娘住在宮裡,讓他別急著抓我回去。”
王大妃娘娘只是笑笑,頗有些寵愛地看著尹善胤,“好了。郡主您喜歡怎麼樣都好。這些小事,跟下人們支會一聲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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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園先生。”
徐潤回過神來,有些抱歉地抿一下嘴,又好像有些嘲笑的意味,似乎聽見甚麼似的看了看門的方向。“您永遠都割捨不下。永遠都會記得。永遠都不會真的快樂。您永遠都會掙扎著,每一天都在想那個人會不會還記得自己,有一點期待他會記下你們曾經的某一個點滴,可是又好像犯了甚麼惱人的罪孽一樣,寧願那個人能忘了。你不只欠了自己一個再無法實現的如果,也辜負那個人有過的夢。”
“不捨又如何,他站在朝鮮最高山上的神聖,而我不過生在山腳不得不謙卑的凡人,靠近我,他要失去多少綺麗風光。我寧願從別人的嘴裡聽到他的成功,也不在某一天,忍受他埋怨的眼神,卻無法開口說一句‘都是因為你’,我不想用我的餘生來憎恨自己奪走他的一切!先生。您可明白......”那女子的眼睛紅了,卻沒有允許自己掉下眼淚。
徐潤在她的神情裡看到的只有另外一個人,心中凝出了深深地憐惜,卻也有怨氣。“他”冷冷地笑了一聲,“你憑甚麼覺得對方就能比你更絕情。您憑甚麼覺得那個人在乎他擁有的其他的一切多過在乎你?!那不過是你給自己編造的理由。甚麼是不可以的?!甚麼是‘一切’?!”從喉嚨裡湧起的酸澀衝上了‘他’的眼睛,‘他’沾一沾畫筆,低下頭繼續畫那幅像。“不過是你以為的罷了。如果怕那個人掉下山崖那就伸手給他啊。呵。是你在害怕會失去甚麼嗎?自由?!如果真的在意,即使知道會下地獄......我也不後悔。”眼眶一熱,‘他’來不及用手擋住,淚珠從指縫穿過濺散在畫紙上,新落下墨跡瞬間浮起擴散。徐潤心焦地拿宣紙吸附了畫上的水漬,傷悲和急躁讓‘他’滿臉通紅。
左面的移門一下被推開,進來的御林衛顧不得禮節只低下頭補上一個抱拳,嘴唇快速張合,詞句連綿而出,瞥一眼徐潤的方向,應該是故意跳過了稱謂,但那女子的身份在談吐之間早已經昭然若揭。“附近發現可疑人士,為保安全,奉主上旨意今日畫事到此為止。”於是那女子便向徐潤行禮以做告別,另一個御林衛過來卷起畫卷一並帶走。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徐潤聽見門口有人囑咐了一聲,“打起精神,小心行事!”又聽到好幾個人異口同聲地答到:“是。”
再過了一會兒,大概人都已經走了。
徐潤坐在原地,不緊不慢地收拾起畫具,擱了畫筆想必這裡也沒人覺得‘他’緊要了。也罷,他只想著待會兒要怎麼面對彩英,他推窗看了看外頭,天開始黑了,但還不算太晚,或許自己還應該在外頭瞎逛一會兒,等到所有人都睡了,這一天也算挨過了。‘他’那麼盤算著,不由地又嘆了口氣。
這時候,一陣緊湊的腳步聲讓徐潤提起了心眼。
“嘩啦”一下,門又被摔開,竄進了一個不一樣打扮的男子,頭上壓著蓑笠,看不清楚模樣,“徐先生,您隨我來。”聽聲音是剛才在外頭髮號施令的人。
“噢。”徐潤點頭向著門口走去,卻被那人跑過來推住肩膀往另一面疾步。那人的腳程很快,徐潤很吃力才跟得上他。
“先生,拿著這令牌,明日清早自會有人領你從御膳房進入!”天色如墨,對方在微薄的月光下依舊頂著蓑笠實在有些好笑。那人將一塊冰涼的銅制令牌塞進徐潤手裡,就把‘他’丟在四下無人的黑暗街頭,一轉眼就不見了。
經過一番在陌生小路上的折回,徐潤早已經理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定神往四面張望,過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自己現在原來離家不遠。就在百來尺外那個門口有著幽幽火光的小院,那一點火光被風吹著擺蕩著,近了又遠,遠了又近,也好像是亮了又滅,滅了又亮,好像誰都知道天黑之後‘他’會迷路一樣。
有些欣慰,也開始局促,該怎麼開口,還是甚麼都不要說了。
-青兒是對的,我心裡一定有那麼一點冤你。那位夫人也是對的,是不是你就同她一樣的害怕。
“他”掐著手指走過去,心裡希望不要看到任何人,因為‘他’已經沒法抬頭面對任何人質疑的眼神,甚至是他們的關切。推開院門,“他”如願了,除了門外的燈籠,屋子裡沒有一點光亮,所有人似乎都睡下了,黑黝黝的,靜悄悄的,冷颼颼的。吹熄了燈籠,插上門閂,“他”背靠著院門深深地了口氣。頭頂上的雲層在往一個方向流淌,月光好像一池子濕嗒嗒的冰水,‘他’掉在裡頭,就快要沒有力氣游到岸邊。
“潤兒。是你嗎?”角落裡傳來一陣枝杈的騷動。
徐潤看過去。
彩英像個迷路的孩子從黑暗中抬起頭來。她一直就這麼蜷縮在這裡等待著,安靜得差點睡了過去。
“你在這裡做甚麼?”說不出口的擔憂變做了生硬猶如責問的口吻。
“我......”彩英撐著膝蓋站起來,渾身發顫,腿都已經麻了。
徐潤走上去拉住她的胳膊才沒讓她摔下去。
四目相交,彩英朦朧的眼睛裡充滿了期盼,期盼著潤兒會瀟灑地笑一笑,告訴她,傻瓜,沒事了。
可徐潤僵在原地,然後用低沈的聲音說:“進去吧!”
“噢。”
徐潤牽著彩英的手往屋裡走,一進門,手就一下放開了。“是主上吩咐的事情,所以忙到了現在。不用擔心,我很安全。”
“噢......”看到她回來彩英就已經很高興了,“那......吃飯了嗎?”她只是努力裝作沒事。
“還沒。”
“那我去......”
“我自己會弄的。”徐潤不想看著彩英,“他”沒法看著她不住顫抖的纖弱身子而不想去抱住她,也沒法看著她佯裝一切如故的笑容而不去怨恨她,更沒辦法看著她眼眶裡藏著的淚水而不怨恨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你先睡吧,很晚了”,或許應該再溫柔一點的,可是‘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哭過了。
“噢。”文彩英就這麼應著。這兩個人這會兒看著真像是深宅大院裡那些毫無感情的夫婦。“你也早點休息。累了一天了。”她微笑著說完,然後轉身進了房裡。
“恩。”
飯菜在鍋裡都還帶著一絲余溫,不曉得已經被熱了多少次了。徐潤只燒了壺熱水,舀了一勺倒進飯裡攪和攪和就講究著吃了。一面吃,眼淚就一面往碗裡掉,勺子敲打到牙齒的聲音或許可以掩蓋‘他’的抽泣聲。
滾燙的開水快要讓‘他’的舌頭麻木了,灼人的熱氣流遍了周身,‘他’就越發想起早上彩英從背後抱住自己時候的甜蜜溫度,好像她的身體她環繞的雙手在‘他’身上印下了深入溝渠的印子一樣,只有滾燙的水才能把全部的溫柔重新注入“他”快要乾涸的身體。
最後的幾口飯,吃起來像海水一樣的苦。‘他’的身體還很熱,所以,至少還能撐上個把時辰,直到自己凍得一點血氣都沒有了才不得不回到房裡,不是充能耐也不是鬧脾氣,是‘他’很清楚現在走進去彩英一定會睜大眼睛看著自己。
再過一會兒......再過一會兒......再過一會兒......再過一會兒。徐潤做了所有能做得事-像個鬼魂一樣地在大廳裡幽幽地踱步,靠到餐桌上看著油燈那一點亮光來回閃躲跳躍著,感覺著那火焰不斷上竄燒到了自己的指頭......想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