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画员 第31章 第 31 章

沒有風，也沒有月，不曉得雨是甚麼時候停的，只有海浪的聲音，透過船上每一塊木板的震動傳來了澎湃，並漸漸地歸於平靜。

徐潤睜開眼睛，杏色的艙頂正從一層醬紫色的薄霧中慢慢現出原本的面目，木紋從影影綽綽的一片灰影，開始聚攏，凝結，清晰地蔓延著，延展出的線條，變得深刻，深邃，像是一個技法純熟的畫工執筆繪成的藤蔓，從一株到一片，恰似卻又各不相似，仿佛能交錯成一張網，卻又不能。
“他”才確定自己是醒了的，想到方才那怪異顏色的霧氣或是自己眼中的，“他”揉一揉眼睛，視線變得清晰，轉目能及，事物的輪廓也如同是在白紙上勾勒出的墨線一般，但這艙裡大抵是真的有霧的，只不過稀薄得如同對了二兩水的米酒，一層若有似無的蒼白。

呼吸。深呼吸。“他”的鼻息，也似一場薄霧。

艙房裡的溫度，躲在棉被底下是讓人變得慵懶的暖意，但空氣裡還是混雜著一些能讓人立刻神清氣爽起來的涼。

徐潤支起胳膊，坐起身子，眯著眼睛試圖弄明白自己身下的地板為甚麼好像在浮動。

一陣甍甍的感覺衝進了腦袋，“他”一手按著額頭，隨即而來的眩暈就好像是一場姍姍來遲的驚喜。

“我是在船上啊？！”“他”自言自語。

忽然，“他”倒吸一口涼氣，手捂著胸口松散的衣襟，想不起發生了甚麼，滿心不安。

“別怕，是我。只有我。你醉了，我看你很不舒服，所以......”貞香的聲音幽幽地響起，她和衣而卧，側身蜷在一旁，壓著褥子的邊緣，也沒蓋著被子，眼睛無力地撐著，像是一宿沒睡。

徐潤舒了口氣，看她，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埋頭慌忙地系上外衫。

她只是牽動嘴角，笑了笑。“我一直守著呢，你別害怕。”貞香的臉上有幾分憔悴，枕著手臂，不知不覺就閉上了眼睛，但很快又倔強地撐開來。

“......笨蛋。”徐潤的聲音很微弱，動作也一樣輕悄悄的，跪起身子，把被子拉過去妥帖地裹住貞香蜷縮著的，有些微微顫動的身體，再輕輕地按實了。

貞香疲憊地笑了笑，很睏，卻又像個孩子似的，仿佛就是要挨到最後一點氣力都沒了才肯乖乖地進入夢鄉，眼睛忽閃著，目光越來越空蕩蕩了。

“一整晚，怎麼都不曉得拉過去蓋著自己呢？！還搶不過睡沉了的我嗎？！”

“......還是個孩子呢......你醉了，鬧脾氣......”貞香閉著眼睛，聲音漸弱，只有嘴角還掛著笑容。

徐潤打量著貞香白皙的臉，“他”敢說這會兒貞香的臉上，手上，一定好像玉石一樣的冰涼。有些不捨，有些不忍，又有些無奈，“換我守著你了。好好地，安心地休息吧。”

隱約瞧見貞香弱弱地點了頭。

她從沒這麼像個孩子。或許只是“他”從沒看過她睡著的樣子－像那麼淡淡的，柔弱的，略微帶點甜美的寧靜。

也只有現在，“他”確信自己的肩膀能為她扛下點甚麼。

故意不去想那個在“他”記憶中消失的夜晚。不去想昨夜發生了甚麼。

也許根本用不著多用力地去回憶吧，就像一場夢一樣，或多或少都會留下痕跡，只是再難分辨真假罷了。

徐潤想重新躺下，但似乎像這樣跪坐在一邊更為合適。等貞香睡安穩了，“他”才小心地起來，走到屏風後面整理好衣物再出來。褥子上，“他”一直揣在懷裡的那束頭髮不曉得甚麼時候落下的，徐潤過去撿起來，捧在手裡，眼睛還看著她，不能不覺著奇怪，好像捧著的是自己忐忑的心，七上八下地跳動著，在一個無聲的世界裡。

“他”把它放到枕頭底下，留在她身邊。然後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甲板上的空氣還有些濕濕黏黏，風還是有的，但比昨天小了好多，已經習慣了海浪的波動，它一起一伏猶如呼吸，讓人覺得平靜。盥洗過後，頭還有些昏沉沉的，沿著船欄走在甲板上，但願海風能吹散了這份不適，就像遙遠處慢慢爬上來的紅色光點漸漸驅散了四周圍的雲霧。

但顯然有人比“他”醒的更早。是清醒的，又或者是不曾昏睡過的。

“起來了？”曹克辰手裡提著的毛筆沾了墨，卻不知道那張紙飛去了哪裡，他似乎也正覺得睏惑。

“恩。”徐潤十指交扣地倚在圍欄上，點了點頭。

“怎麼了？有甚麼話要說嗎？”曹克辰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問到，擱了筆，走過去。

徐潤看著漸漸昇起的太陽，思索了好一會兒，“你有沒有......”卻還是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曹克辰看著徐潤，後者看著前方自嘲地笑了，前者也跟著笑了笑。

“哥。”徐潤珍重地看著曹克辰，“答應我，不論發生甚麼......你都要替我保護她。”

曹克辰怔怔地看著徐潤，“你在說甚麼？會發生甚麼？”

徐潤牽強地笑了，看回前方漸漸清晰的海面，“不是真的會怎麼了。只是，總有些事情會想到......”“他”咬著牙，心緒不寧。

“還要想甚麼？！還有甚麼好想的？！把那點多餘的心思都放到她身上吧！別到現在來告訴我她不是你想要的人。”曹克辰板著臉說。

“甚麼‘現在’？！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你管我誤會不誤會呢！我都說了我要走了，你是怎麼不明白了？！你這傢伙就不能消停會兒嗎？別讓我跟你爹媽似的操心你這點事了。把那些讓人發怵的念頭都給我掐死了，一大清早的，少觸自個兒霉頭了。”曹克辰重重地拍了“他”肩膀，要“他”振作起來。

徐潤痛地皺起了眉頭，齜牙咧嘴地看著曹克辰，後者卻不曉得怎麼又笑了起來，還邊搖著頭。徐潤也不曉得為甚麼，忽然覺得他更像是自己的親生哥哥了，或者就是出在自己對他那份莫名其妙的信任，即使分明是存在著太多的不瞭解。

“好了。我進去了，你自便啊。”曹克辰走遠了。

“哥。你還是在意的，是吧。你會保護她的，對嗎？”

“......別傻了。我不是那種值得相信的人。”曹克辰答到，他回頭，“記著我的話。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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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祖三十年，閏月二十八。

雪已經連著下了好幾天，銀裝素裹，顯得分外冷清。

張副提學家裡到是聚來了不少朝中的達官顯貴，好不熱鬧。在灶台上操持著的廚子們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樂工，舞姬，顧著炭火的小廝，傳菜的僕人和婢女，張家夫婦恭敬地曏各家大人行著禮，廳堂裡唯獨缺了張副提學大人的獨子－張泯浩。

在炭火暖不到的庭院盡頭，張泯浩正頭頂著四書五經跪在雪地裡。他穿得單薄，早已經凍得直哆嗦，哪還頂得住那些書本，早落到了地上。

“張泯浩，你怎麼就是不長記性啊。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就是不記著你爹我的話！誰許你擅自帶金大人家的千金去市集那種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地方的？！那是尊貴的大小姐該去的地方嗎？！還好金小姐她吉人天相，萬一有個甚麼閃失呢，你擔待得起嗎，你爹我就是有十個腦袋也甭想在這漢陽城裡頭混下去了！混小子，你是昏頭了你！看來在學堂挨鞭子還不能讓你收斂起來啊。好，今天你就給我跪在這裡，跪到你甚麼時候昏過去了，再叫人來抬你！”

張泯浩回想著父親剛才怒氣衝衝的樣子，心中頗感憤憤不平，想父親竟趨炎附勢到了如此小題大做的地步，不就是領那丫頭去市集見識見識嗎，有需要那麼大驚小怪嗎，既然還要罰他。

張泯浩哆嗦著，蜷起身子，手腳早就凍僵了，手指冷到發紫，膝蓋也刺痛得很，手心不住去搓著膝蓋，可也無濟於事。

“少爺。快披上。”同父親一般年歲的僕人太宥拿來了棉衣給他，又急急忙忙扶他起來，“走，您都快凍壞了吧。”

“是父親叫你來的？！”張泯浩的腿早打不直了，倚在太宥身上，牙齒都在打顫。

“是，是，是。”太宥連聲應著，一邊攙著泯浩，“少爺，我領你去伙房，那裡暖和些。”

“不是父親讓你來的。”13歲的張泯浩用力推開了張太宥，自己腿一麻倒進了雪地裡，一臉倔強地看著廳堂裡傳來歡喜的絲竹之聲，還有自窗戶紙上滲透出的暖融融的光，咬著牙，只是憤恨，“那就等我昏死過去了再扛我進去好了。”

“少爺。哪有做爹的會那麼狠心啊？！老爺不過是做給那些大人們看看罷了。我先扶您去伙房坐一會兒，等宴席散了，您再出來做個樣子不就好了。別跟自己身子過不去了。”太宥說話蹲下身子，讓泯浩趴到他背上。“少爺您是沒做錯甚麼，只是這斷定是是非非的，可不只是老爺一個人，金大人的千金，可不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小姐啊。唉，總之，老爺做的一切都是在為了您的前途在考慮啊。”

張泯浩實在是凍得不行，也沒力氣逞強了，虛弱地趴到張太宥的背上，華麗的廳堂離他越來越遠。

“少爺。您就先在這裡將就下，我還得去傳菜。”

泯浩只是點頭，湊進爐火烘著雙手，他看著太宥離開，對一個僕人的關懷，身為少爺的他，根本就不需要放下身段來講甚麼感激的話。

那年的他絕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心甘情願地叫當時的僕人一句“父親”。他也不會知道，在不久的未來，他將再不能原諒自己生身父親。

因為今天一樣的原因，只因為一個人－

兩年前他掀起的竹簾後面藏著的那個女孩，那個姓金的丫頭。

一想到她，她就出現了。“泯浩哥哥。”那丫頭沒聲沒息地跑到他背後，拿冰涼的小手蒙上了他的眼睛。

“哎呀。你怎麼又來了呢，大小姐。”張泯浩抓著她的手拉到一邊，湊近爐火，嘴上酸溜溜地說，“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是鑲了金的，等會兒你父親找不到你，又要拿誰問罪啊？！我父親可不敢得罪你們。”

“哥哥你將來比他們所有人都更厲害不就好了。”那金丫頭昂著頭說得輕巧。

“哎呦，你們家到底是怎麼了啊，把個小姑娘家送到我們男孩上學的私塾裡就夠特別的了，瞧你，都知道甚麼呀，想要我比相爺還厲害，那豈不是叫我造反去啊。別亂說話，不然我父親又要說我教壞你了。”

“怕甚麼，哥哥你為甚麼不可以當皇帝......”這個金丫頭也只有同他一起的時候才會放下那打從娘胎出來就被灌輸了儀態，修養，氣質，變得口無遮攔。

張泯浩連忙制止她，“你啊，幸好不是個小子，不然啊，將來一定天下大亂。”張泯浩板著臉，打量著面前這個被打扮得十分端秀的10歲女孩，也狠不下心教訓她兩句，溫和地笑笑，颳下她微翹的鼻子，“還好啊，你只是個丫頭，一個狡猾的小丫頭。”

“別叫人家‘丫頭’，哥哥你很無禮啊。”金丫頭嫌棄衝他哼鼻子。

“誒，”張泯浩撞撞她肩膀，“別生氣啊，我下次再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啊。可是......你又被罰了怎麼辦？”

“怕甚麼，跪就跪，打就打唄，他還能怎麼樣啊？！你剛才不是挺高興的嗎？看到藝人走空繩的時候，你愣的那樣子哦。”張泯浩大笑起來。

“我又不像哥哥你都可以常常跑出去玩。”金丫頭眼裡閃爍著不悅。

“那，我答應你，等有一天我不用怕父親，不用怕你父親，也不用怕那堆甚麼東大臣西大臣的大人們了，我就帶你游遍全天下所有美麗的風景，好不好？！”

金丫頭將信將疑地看著張泯浩，也不回應，過了一小會兒，她突然捂著嘴笑了，“哥哥肯當皇帝了嗎？！”

......

二十多年過去了。他才明白，為甚麼非要是“皇帝”。

原來等待再多都築不成一個原本不可能實現的夢。

是空的，夢，像心一樣，被現實掏空了。

他撐著那一葉扁舟，漂蕩在茫茫無際的海上，也只有清晨的霧氣和日頭下閃閃發亮的水光能將他抽離出現實的空洞，漫游在夢與醒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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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香的手裡一直握著那個蝴蝶墜子，越握越緊，越握越緊，可還是在睡夢裡從指縫中溜走。徐潤正好接著。

是不是夢境和現實之間真的有一道懸繩，這時候的她們，眼神是朦朧的，誰都沒有逃避，行走在那道無形的懸索上。漸漸，她們靠近得可以看見彼此的眼底映著的自己。

徐潤和衣側躺在褥子的另一邊，也枕著手臂，眼睛望著睡夢中的貞香。“他”把那只蝴蝶再一次放進她的手心裡，包裹著那只手，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夢，它長了翅膀，一不留神，真怕它會飛了。

一剎那，貞香好像醒了，眯縫著眼睛，看到“他”，所以笑了。

甚麼也不說，甚麼也不提起。

她正握著她的夢，就如同“他”也正握著“他”的夢。

睡吧。也許能夢到忘了清醒是甚麼樣的。

为什么要提张泯浩......答案应该很明显了。嘘。请保密。

人与人的邂逅，或许正是因为两个人在无形无象中追随了相同的节奏，踩了一样的步子，即使看不清前路茫茫，却终究走上了一样的路。

觅渡？觅渡！归处，何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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