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有些不對頭。他們大眼瞪小眼地各坐席子一角,誰也沒打算答理誰,誰也沒打算放過誰。
“閔哥哥,曹少爺。人家要擺桌子了,不要干坐在這裡嘛,擋到了!”末年嫌棄地搖著頭。
“誠煥啊,曹先生,快嘗嘗末年姑娘做的松糕,要說這手藝啊,真是好。多虧了她幫忙,今天好像過中秋一樣了。”文老爹拋出誘餌。
“班主,我看您說甚麼都沒用嘍,他們倆個是要看對方看到飽了,也好,沒人搶嘍!”吉賢從文老爹胳膊底下鑽出來,偷了兩個松糕,一口吞掉一個,贊嘆地連連點頭,就連眉毛也飛起來,隨後就蹲下來支起下巴,蹬大眼睛看著那兩個不合時宜的傢伙,故意吸吮著手指,嗒吧著嘴唇,很捨不得地啃起另外一個。
“啊,這樣都沒用。只有等小姐回來嘍。看他們到時候還這樣?!”末年聳聳鼻子,真想要教訓兩句。
“就是,就是。末年,你也快坐下,我們數數到彩英姐姐回來,他們都眨了多少下眼睛好不好?”吉賢怕不夠熱鬧,想出了個怪主意。閔誠煥抽空瞄了他一眼,害他直癟嘴。
“好啊。反正是他們先那麼無聊的。好像孩子一樣,互不相讓。”也只有末年贊同這主意。
曹克辰比著嘴型罵著‘丫頭’。
“哼。”末年假裝沒看見,“只是數不好玩,比賽啊,看誰眨眼睛次數多。”
“哪有比眨眼多的啊?當然是比少啦。”
“是嗎?”
“恩!”
“也行。”
“吶,兩位哥哥,你們都聽到了哦。現在開始,誰眨眼越少就贏了。”
“不對,乾脆誰先眨眼就輸了。”
“好主意。准備,開始啦。”吉賢興奮地做起了見證,目不轉睛。
被玩弄的兩個傢伙沒了退路,又不給對方退路,只能騎虎難下,成了這個無聊游戲的重要組成。
文老爹看著這群年輕人,真是哭笑不得。“吉賢,你戊道哥他們是不回來了對吧?!”
“是是是。好像去甚麼甚麼地方了。”吉賢專註的很,一點都不敢分心。
“也好,現在就等彩英了。”文老爹忍不住走出院門口張望。
他知道時間還早得很。但盼著盼著人總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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椹夕潭是佳節時候女人們的必去之地,山谷只一條小道,曲曲折折,再放上兩個衛兵把守,萬無一失,只要是男人就一個也別想進去。可平日裡,著實是沒人記得的地兒,因為位置有些偏僻。
“覓渡村?!”貞香重復了一遍。
“是啊。說是朝鮮有名的漁港,但是,我以前好像都沒聽說過啊。”徐潤嘟著嘴,無奈地看著貞香。
“我也沒聽說過。”貞香想了想,“可能,是你我都沒去過魚市吧。”她逗趣地看著徐潤。
“哦,大概是吧。”‘他’轉著眼珠,總是想到一點講一點。“啊,那個載我去那裡的張大叔,好奇怪啊,後來我就一直沒再見到他了。要不是他兒子張大哥一直在啊,我都要懷疑我是不是遇到過那麼一個人了。我想他是那裡不是他常常撐船往返的地方吧。是不是,朝鮮知道這個地方的人真的很少呢?或者只是要去那裡的人很少。那段時間,我也不大習慣啊,一直都沒能習慣,那裡的風濕濕咸咸的,吹得人有點暈暈的,好像每天都走在軟軟的地上,天快亮的時候,外面都是白茫茫的霧水,就跟夢一樣。”
“聽你說的,我好像也沒覺得那裡有甚麼不好呀。”
“是。是很好。那裡的人生活得很恬靜,沒有紛爭,對待自己家人還是對待我這樣的外人都一樣。跟我知道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像。日子,平和的好像無風的海面那樣。日出,日落,月圓,月缺......我只是坐在那裡靜靜地看,外面的世界變得好大,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甚麼,能做甚麼。”徐潤聳肩,笑了,那雙眼睛閃亮亮的,幾分無奈幾分釋懷,讓貞香枕著頭,深深地凝望著。
“你知道嗎?”徐潤回頭,貞香連忙抬起頭,徐潤不解地看著貞香,“你睏了嗎?”
“才甚麼時辰啊?!沒有。”貞香抱起雙臂,回避著。
“不然呢,是甚麼啊?”徐潤不依不饒地湊過去,“沒怎麼為甚麼要躲?都是我在說,你怎麼那麼不公平啊?!”
“怎麼不公平了?是你都還沒講完嘛。”
“恩!那你知道我剛要說甚麼嗎?”
“你不講,我怎麼曉得?”
“等我有一天看夠了外面世界的繁華,熱鬧,甚麼都捨得了,甚麼都不想了,我想在坐上那艘船,回到那裡,然後再也不離開。”
“永遠?”
“永遠。”
“真好啊。可是,畫工你啊,不是只紛飛的蝴蝶嗎?世界又有多大啊。等你真的都看遍了,看夠了,捨得了,放下了,是甚麼時候呢?70歲?80歲?100歲?”
徐潤也知道貞香講的有理,一笑置之。“那你是要我現在就離開,去那裡嗎?”
貞香知道‘他’在故意為難她,陪笑著,還是好端端地回答:“你的心還在徘徊,人卻定下來,不就跟六根不凈的人遁入空門一樣嗎?人在嘆,佛也在嘆。嗚呼哀哉啊。”她說話就像是給冷冷清清的季節塗了一抹胭脂,鼓噪的秋風都羞澀了,躲到林中,竊竊地應和著。
“哎,怎麼辦啊?”徐潤嘆息著看著遠方。
“甚麼怎麼辦?”貞香關切地問。
“哎,現在就覺得你說的話全都是至理之言了。”
“是嗎?那又怎麼了?你也不見得一定要聽啊。婦人之見而已。”
徐潤回頭看著貞香的眼睛,笑而不語。
“那知道我在想甚麼嗎?”
“甚麼?”
“我在想......一個女人。”夜色的幽深,月光的皎潔,和她臉上的緋紅相得益彰,她的眼波裡總藏著千般柔情,藴著萬般嫵媚,卻又清透得好像此刻谷中的微涼的空氣。
“木芫夫人?!”
“我是時刻牽掛著夫人,但她不是我說的那個人。”
“你......母親??”
“我母親很早就不在了,我想過,但也不知道要怎麼去想她。”貞香釋懷地看著徐潤。
“那就是......末年!”徐潤來了精神,“你那麼久沒見到她了。噢,都不記得跟你講了,其實她也在城......”‘他’看著貞香的樣子,“你知道了?”
“你已經說過了。我知道。”
“那......也不是她?!”
貞香抿著嘴,搖頭。到想看看‘他’還能想出多少個答案。
“那,難道是......”徐潤想到了教坊裡,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哎呀。我都不知道你到底認識個女人。猜不到啦。”
“真的?”貞香盯著‘他’的眼睛問。
徐潤灰心地點頭。
“真沒想到這個人是誰,你居然怎麼也想不到。”貞香又好氣又好笑。
“哦!!!你早說嘛!”徐潤總算醒悟了,一拍腦門,覺得自己太傻氣了。
貞香真是服了‘他’,明明怎麼看都是個無比聰明的人啊。
“但是,你想她作甚麼?”徐潤睏惑。
貞香更睏惑,“我?我只是。你真知道我是說的誰??!!還是你......覺得我不該?”
“不是。只是,我不知道你和善胤原來那麼熟啊。”徐潤對這‘新發現’感到很驚訝。
“啊??”貞香明顯比徐潤更驚訝。
“不過也是啊,你認識她姑姑,我應該早想到了啊。對了,你究竟想她作甚麼呢?”
“是啊,畫工,你說我想她作甚麼呢?!我想的那個人啊,我看著她,她卻想出了一串別人的名字。我想的那個人啊,要人家知道她是誰,自己卻好像不記得了。我想的那個人啊,我是在想她換回紅裝的樣子,鏡子裡的半面妝,漂亮得能叫別的女人嫉妒。還是想不到嗎?畫工。又或者你要告訴我‘善胤’是我認得的哪一個啊?”
“誒?!”徐潤倒吸了一口氣,“原來,你是在說我啊。可你讓我猜嘛。誰知道,就是我啊。”‘他’心裡怪高興的,但好像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看吧。現在我怎麼看你都只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兒家。”
徐潤更彆扭了,臉扭到一邊,害羞的都不知道怎麼說話了。“貞香~~~~你啊,真是的。”
“嘻,”貞香掩口而笑,“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免得你說我欺負你。你再臉紅啊,真不曉得又要招來多少人喜歡了。”
“嘁。才沒有呢。你這是在報復我。”
“我?”
“是啊,一定是在報復我剛才讓你哭了。”
“是嗎?不知道是誰先哭鼻子的哦?!”
“你?!”
“說我報復你不我手捏痛了還差不多。”貞香揉了揉手腕,到也沒有真責怪的意思。
“啊?我看看。”徐潤不假思索。
酥酥麻麻的感覺從指間傳到了心裡,‘他’看著她,她凝視著‘他’。也不知道手心裡跳動的是誰的脈搏。
有些尷尬,又有些快樂。
“對不起。”握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手好涼,她的也不暖。
“為了哪一次?”
把‘他’逗笑了。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看著柔柔的,放在手心裡的她的手,‘他’是那樣珍惜的。“以後,也不會再有。”
“世上也沒有人可以像你。”
‘他’搖頭。“不是的。你不知道,你就在這裡對我有多重要。”
貞香欣慰地笑了。
“還想要看著你,每一天,體會到你感覺的溫度,看到你笑。再多筆墨也畫不完的日子,寫不完的事。”
貞香除了感動,還是感動。如果可以,她想要‘他’永遠別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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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都收了一半,曹克辰開始內疚起來,“我應該少吃一點的,你家小姐要是回來還空著肚子怎麼辦?”
“我會去煮的。剩下的反正涼了,也不知道誰碰過了。”閔誠煥依然不滿地瞪著曹克辰,一邊收拾一邊嘴裡還念念有詞。
“你這小子。”吃飽飯,有了力氣,曹克辰又成了爆竹,一點就炸。
“少爺!”只有末年放肆地把他推回炕上,“閔哥哥又沒說錯甚麼。再說,您就吃飽了坐著吧。這裡只有您甚麼都不用動,就動嘴好了。”
曹克辰環顧四周,小丫頭說的到是真的,他開始少了吵架的底氣。干咳兩聲。“喂。放下放下,丫頭。我又不是不會。真是的。總要等吃下去的都到了胃裡嘛。”他卷起袖子,准備大干一番。
“甭客氣了。是客人就好好坐著吧。”閔誠煥按住了他,“家裡沒太多碗。”
這小子太目中無人了。曹克辰被撂在一邊,看末年,後者只是一聳肩,錶示對閔誠煥的認同。無奈,他還是走出去吹吹風來得痛快。在院子裡迎面遇上了文父。
“文大叔。”
“哦,曹先生。”
“又出去等女兒了?”
“是啊,她小時候我沒盡心,現在,雖說是瞎操心,也多少想彌補一下。天怪黑的,又涼。沒法不擔心啊。”
“大叔,您別擔心了,回屋裡吧。多半是那位夫人的緣故吧。我到外頭去瞧著。”
“哦,那也好。麻煩您了。”
“哪有的事。”
“對了,曹先生,誠煥這孩子,您就多擔待點了。他小時候很不容易啊,後來又一直在跟著我和寺黨這班人,他不太容易接受外人。他沒別的不好,就是倔強,認死理。上回是出於保護兄弟,就是魯莽了些,對不住您,這回您就更別放在心上。”
“沒事的。大叔。我知道。”
文老爹回頭看著曹克辰的背影,修長硬朗,步姿英挺,束著發髻,垂落的頭髮迎風披在肩上,遠看著頗有些道骨仙風之態。縱使不看那不同尋常的裝束,也知道此人的背景不簡單。
這些孩子或許以為他只是個無所作為,又愛無事生非的紈絝子弟,但閱人無數的文老爹可不那麼覺得。
“真的怨不得啊。你為何偏偏扮做了誠煥最憎恨的那種人呢?”文老爹自言自語。只有他明白平日裡為人謙和的閔誠煥怎麼會咬著曹克辰不放。因為太像了,那些將閔家滅門,害得誠煥孤苦無依,淪落成賤民的,手捧聖賢之書作凶器的衣冠禽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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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克辰背倚著石墻,侯著,忽然打了個噴嚏。“啊呀誰罵我?”覺得自己真是出師不利。他決心靜靜等著,已經經歷了太多的錯過。
他從腰帶裡拿出一條緞子做的紅色發帶,看著有些彆扭,太長時日只蜷在那裡,漸漸都有了凌亂的褶子。抖開來,像血一樣順延著掌心流到腕上。很長時間,他以為自己已經心無雜念了,現在看來真是荒唐。
愧疚,就像這紅色一樣,早就浸透了自己,還沒有開始褪色的痕跡。
-我會用自由做你的纏頭。你就把自己交給我吧。
那雙眼睛,他沒法忘了。含著眼淚看著他,那種怨恨,刺進了他心底,剜出了他所有自慚形穢的良知。
他就連‘自由’是甚麼也不清楚。只是信口編的一句話,是不是謊話已經不重要了。老天爺已經懲罰了他,那時的兒戲,沉澱著,沉澱著,成了難在拾起的眷戀。倘若只剩偶爾的思念,哪會有現在這般的痛苦。
緣何再見?兜兜轉轉之後,成了這般身份的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