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而下,长安百姓欢呼雀跃地举着锅碗瓢盆出来接雨水,连妓坊都乱成一团,有胆大的姑娘直接跑到雨中翩翩起舞,赢得躲在楼里的恩客们大声喝彩。
满庭芳楼前,傅茶白浑身湿透,沉默地立在雨中。
从傅氏灭族那天开始,她便成了大召最不合时宜的人。
此时此刻,听着旁人的嬉笑欢呼,傅茶白也意识到心灰意冷的自己的确不合时宜,她想勾起唇角,却如何都笑不出来。
雨太大了,翩翩起舞的姑娘跑回了楼中,妓坊的街道上只剩她一人,傅茶白垂着眼,觉得自己之所以站在这里,并不是在等赵长吉。
她是为了傅氏站在雨中的。
雨越下越大,天边还响起巨雷。
傅茶白想起,从前遇到这等恶劣天气,她总是赖在父母房中不走,父亲便会故意嫌弃她,直吓得她落下两三滴眼泪,再把她抱在怀里哄睡。
后来有了阿弟竹青,她便也带着他一起,趁着雷雨天赖在父母房中。
再后来……再后来竹青永远长不大了,他停在了五岁那一年。
傅茶白想到这里,总算发出一点声音,却是一声又痴又傻的笑,教人听了平白心痛。
赵长吉立在满庭芳门前,听到了这声笑。
他方才炙热的怒火瞬间灭了,握着油纸伞的手微微发抖,几番挣扎后,一下撑开伞面,将伞举到傅茶白头顶。
他替傅茶白撑伞,自己却暴露在雨中,桂儿只得踮着脚替他撑伞,劝道:“二位主子,咱们这便回府吧。”
傅茶白扭头看看赵长吉,染着雨水的睫毛颤了颤,又回过头来,不发一言地迈出步去,独自牵着马往前走。
赵长吉揉揉分明半瞎的眼睛,问桂儿:“小白她,是不是哭了?”
桂儿哪里看得到,“奴才不知,但小女郎今日受了太大委屈,哭了倒也不奇怪。”
赵长吉一脚踹过去,却是立刻反驳:“她委屈?本王还委屈呢!”
桂儿哼了哼,显然并不认同,只将他往马车里推搡。
回到凤王府,马大有赶来伺候赵长吉沐浴更衣,嘀嘀咕咕地问:“您和小女郎前后脚回府,怎不叫她一齐乘车?”
赵长吉伸手搅浑热水,靠到浴桶上闭目养神,不回答,却问:“现下如何了?”
“奴才叫婢女们伺候着呢,还送去了姜汤,您等会儿也喝两碗。”马大有叹道:“奴才本不想多嘴,但还是要说,小女郎不容易回到长安,您何必惹她不快?那满庭芳中的姑娘奴才也都瞧见过,这个是头牌,那个是花魁,却是哪个都比不上小女郎的。”
赵长吉划水的手顿了顿,喉头不禁滚动,“小白她……究竟长成什么样子了?”
马大有偷笑着撇撇嘴,咳了咳道:“小女郎幼时便有冠绝京华的美誉,当年傅丞在时,您也亲口求过亲的,现下却来问奴才,奴才斗胆,您当真不记得小女郎的长相了?”
“这么多废话!”赵长吉一扭头,迷迷糊糊瞪他,“要说便说,不说本王也不好奇,再好看能有千秋好看?”
马大有呵呵两声,“您这眼睛看啥都重影,连衣裳都分不清横纹竖纹,如何就认定千秋好看了?”
赵长吉一梗,嘴硬道:“千秋是上届花魁,自然是长安最好看的女子。”
“那您可忒没见识。”马大有今夜胆子特肥,势必要为傅茶白张目,“就这么说,小女郎那日站在前院,分明只着一身玄色长衫,未施粉黛、不饰金玉,但眉目张扬明艳好似傲雪红梅,眼比繁星亮,鼻如玉圭悬,最美还属那嘴,朱砂般红,樱桃般翘,特别是那通身的气度,饶是奴才见过宫里宫外多少美人,却挑不出一个能与小女郎相提并论。”
他夸得极致,赵长吉听得耳廓绯红,嗔骂道:“你个没把儿的盯着人家瞧什么?还瞧得够仔细,老不正经!”
马大有嘿嘿笑道:“奴才自然是替您瞧的。”
赵长吉作势要打人,马大有赶紧闭上嘴,继续为他洗头。
沐浴后已到三更,凤王府内寂静无声,各房都熄了灯,只有巡夜的更夫和守卫在各处行走。
傅茶白淋了雨,背上的鞭伤又反复,半夜里发起高热,迷迷糊糊地要去够床边小几上的水,却被人按住了手臂。
那人贴着她的耳廓问:“要什么?”
傅茶白烧得糊涂,乖觉地收回手,“水。”
片刻后,有人将水杯递到她唇边,傅茶白就着那人的手喝了两口,那人却许久不将杯子挪开,傅茶白困得很,推搡着水杯道:“喝完了。”
那人这才移开手,将她按到床上。
傅茶白几乎立刻沉入梦乡,那人听到她绵软的呼吸声,于深沉夜色中静坐不动。
半晌后,一双微微颤抖却又骨节分明的手缓缓落到她额头,先是被滚烫的温度惊得一缩,随后便顺着她的眉眼、鼻梁描摹,最终落到那因为发烧而略显燥热的唇上。
那人的拇指摩挲着傅茶白的唇,将她的唇形完整勾勒一遍,挪不开似的,流连着。
“我早便说你这名字起得不好。”他突兀一笑,孤独且自以为是,“这等艳绝的容貌,偏要叫茶白,依我看,酡颜二字才最衬你。”
语毕即刻静默,伸手替傅茶白拉紧被子,小心且轻缓地离开了。
凤王府的厨房平日便不大有用处,遑论半夜三更?
守炉灶的小厮正打盹儿,耳听得脚步声渐近,还当大胆猫儿来偷食,睁眼却见凤王殿下站在不远处。
小厮激灵惊醒,抱着烧火棍问安,凤王殿下淡淡吩咐一句:“熬一副退热汤药,本王等着。”
小厮忙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一副,紧接着生火开灶,半刻不敢耽误。
赵长吉眼睛看不清,只能一面竖着耳朵听动静,一面瞪着眼睛佯装监视。
好在小厮手脚麻利,狂扇蒲扇,片刻功夫便熬好汤药,弯腰奉上。
赵长吉伸手去接,伸到一半却缩回来,“你端着,与我一起去。”
大半夜的,去哪儿啊?
小厮直犯嘀咕,不敢违命,小心翼翼捧着药碗跟着赵长吉。
不容易到了地方,赵长吉叫醒睡在廊下的小丫鬟,轻声吩咐:“女郎淋了雨,别是发了热,你进去喂她服药。”
丫鬟稀里糊涂从小厮手中接过药,进屋后一摸傅茶白额头,果然滚烫似火,忙将药喂下,又伺候着喝过水,傅茶白艰难地睁开眼,哑着嗓子问:“一直是你在房中伺候吗?”
丫鬟回道:“是,奴婢进来有一会儿了。”
傅茶白想起隐约听到的男子声音,只当自己做梦,转瞬睡了过去。
赵长吉挥退小厮,独自站在房外,听完傅茶白与丫鬟的对话,顺着来时路,磕磕绊绊地走了回去。
翌日清晨,马大有前来服侍,解开赵长吉的亵裤却见膝盖上满是淤青,不禁低低叫道:“殿下被鬼捏了?!”
“会不会说话!”赵长吉拎起裤子自己穿,气冲冲地骂他:“大清早就神啊鬼啊,运道全被你这破嘴毁了!”
马大有赶紧告饶,心却提了起来,试探着问:“您今日可还去满庭芳?”
赵长吉默了默,哼唧道:“不去了,张闻人新得了两只蛐蛐儿,去他府上闹闹便罢。”
马大有乐得满脸褶子,忙伺候着穿戴好,又扶着去偏厅用早膳。
昨夜傅茶白烧得厉害,也不知有没有力气起床吃饭,赵长吉心中嘀咕,坐在饭桌旁也不安稳,想命人去看看她死活,又怕被奴才们笑话,只得喝一口粥,自将忧虑压了下去。
一碗粥尚未喝完,傅茶白便提着剑进了偏厅,步伐稳健直带起一股清风,赵长吉耸耸鼻子,闻到一股晨露的味道。
马大有忙递过帕子去,赞叹道:“小女郎比奴才起得还早,今日又练了两个时辰吧?可千万悠着点,别累着。”
傅茶白擦擦汗,颔首道:“习惯了,不觉累。”
说完坐下喝了一碗粥,好似才瞅见赵长吉似的,开口问:“殿下今日还去妓坊吗?”
赵长吉狠狠咬一口绿豆糕,“不去!”
傅茶白点点头,“那便留在府中,请马公公将账簿拿来……”
话未说完,便被闯进来的疯癫男子打断,那人脚步如风,衣袂狂卷,大呼小叫道:“凤王殿下,快来看我新买的黑头将军!”
来者正是赵长吉的狐朋狗友之一,礼部尚书之子张闻人。
此人不贪财不好色,专爱斗蛐蛐儿,把他爹那点俸禄全败在了虫子上。
张闻人左手端着陶罐,右手狂扇折扇,见赵长吉使劲儿同他瞪眼睛,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盯着傅茶白的背影,幸灾乐祸地大笑道:“多日不见你怎么好这口了?”
他道傅茶白背影挺拔是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便毫不客气地拿折扇敲了敲她的腰身,“转过来让本公子看看,这是哪家新出的小倌儿?身段倒是真不错!”
傅茶白吞下说到一半的话,不理张闻人,盯着赵长吉问:“你还嫖过男人?”
赵长吉只恨不得掐死张闻人,愤怒地狂拍饭桌以证清白,“本王只嫖过女人!天地良心!”
张闻人听出傅茶白的女子声音,再联想到这几日的传言,不禁倒退数步,低声问:“你是傅茶白?”
傅茶白并不回答,彻底放下筷子,同马大有道:“将账簿拿来,我要理清凤王府的烂账。”
“那可真是太好了!”马大有险些掩面痛哭,“小女郎您是救命的菩萨!”
“你当真是傅茶白?!”张闻人居然颇为激动地又问。
傅茶白总算转过身看他,眉头一挑,带着两分不耐,“是又如何?”
张闻人被她这一眼凌厉的注视惊到,只觉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儿,两手便稳不住,左手的陶罐晃晃悠悠直往下跌。
傅茶白往前一步,轻松接住陶罐,放回他手心,叮嘱道:“给你半个时辰同凤王了结。”
说完阔步向前,再未施舍半个眼神。
了结什么?干脆了结他这苦命得了!
赵长吉气得眼冒金星,感觉自己离全瞎不远了,恶狠狠地骂张闻人:“你八百年不来我府上一回,今日撒什么癔症?!”
张闻人却呆愣愣的,一双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痴痴笑着说:“她好美啊。”
半夜送温暖的凤·偷鸡摸狗·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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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深夜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