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时,宴席已开。
掌勺的大厨照旧是泰媪,桌上全是汤,黑一白二有心,帮他们留了位置。
阿旁和阿防坐在孟厌旁边,轻声告诉她,“你莫怪我们哥俩没义气,实在是温僖的脸色太吓人。事到如今,我们已明白你的苦衷。”
“怎么这么难喝?”说话之人是阴曹司新来的城隍,他不解泰媪为何熬个鸡汤,也能这般难以下咽。
旁人告诉他,泰媪没有味觉,熬汤全凭喜好,“今日之话千万别让她听见。她睚眦必报,小心回头熬一锅孟婆汤,让你喝下去。”
孟厌和阿旁阿防侧耳听阴鬼使的抱怨,顾一岐端着瑶卮走到他们这桌,特别点了孟厌,“玉经磨多成器,剑拔沉埋便倚天。”[1]
“下官知道了,顾大人!”孟厌面上恭敬,语气却尖刻。
黑一白二知晓两人的过去,等顾一岐走后,挤过来对她说,“城隍最新内幕,不是大人找他回来的,是他自己跟玉帝大人说忘不掉一个人,想回地府。”
话音刚落,满桌之人齐刷刷盯着孟厌。
“哈哈哈,没准顾一歧是忘不掉大人。”
“哈哈哈,你们说对不对?”
阿旁:“孟厌,他明摆着是冲你来的。”
阿防:“孟厌,你感动吗?”
左右两边的阿旁阿防不停在说,孟厌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倒不是她难忘旧情,心中感动,实在是旁边的温僖牵着她的手,握的太紧了。
她感动吗?
她动都不敢动!
回房后,温僖果然好生发了一通脾气。
孟厌变着法安抚他,作势还要发誓,“我早忘掉他了,真的!”
温僖冷言冷语,“你昨夜梦中,还叫过他的名字。”孟厌昨夜实则喊的是他,可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顾一岐一出现,孟厌总会下意识的讨好他。平时伶牙俐齿,张牙舞爪的一个人,近来服服帖帖,摆明了心里有鬼。
“我没有叫过他,你少诓我!”她昨夜被他折腾了一宿,怎么可能叫顾一岐的名字。
好啊,还敢套她的话。
“真忘掉他了?”温僖脸色缓和。
“真忘掉他了!”孟厌眉眼弯弯。
她喜欢顾一岐时,顾一岐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他的同僚笑她痴人说梦,他听见了却只让她努力上进,如今不知在装什么深情。
如他一般的大人物,生前是状元郎,死后也能直接做大官。
而如她一般的小人物,熬了三十年汤,依然是一个小小孟婆。不是她不努力,是她的身份,注定努力也没有结果。
两人迅速和好,温僖捧着她的脸吻上去,唇间温热,心跳和鸣。
他用力将她搂进怀里,似要融进骨血。
隐约的熟悉笑声又传来,温僖停下,对着隔壁大喊,“崔子玉,你再敢趴在墙边听墙角。我明日就去找月浮玉告状,说你在人间画春画。”
笑声停下,随即是簌簌的开门走动声。
这夜之后,醋坛子不再生气,但孟厌躺了两日才敢下床。
三月一到,绩效归零。
今日去的早,两人到查案司时,案子才开始分。分案子的判官记得她,夸她有能力,连破两桩悬案。
“来,昨日刚到的案子。”判官笑。
“谢谢大人。”孟厌笑。
只是,笑着笑着,嘴角僵住。
因卷宗上清清楚楚写明,顾一岐要随查案司一起追查这桩自杀案。
据说死的那个人,是他生前的同僚。
孟厌这日去人间时,看看左边的温僖,瞧瞧右边的顾一岐。
最终,她选择走向前边的崔子玉。
自杀之人叫祝融,是陈郡高陵县的一个七品县令。
十年前,顾一岐是状元,他是榜眼。
他们同年金榜题名。
不同的是,顾一岐是二十岁的状元,他是四十岁的榜眼。
不惑之年成了榜眼,他的仕途却没有一帆风顺。
熬了十年,还是七品县官。
他昨夜在房中自尽,三寸气断,昏蒙一时,一根麻绳匆匆了此余生。
顾一岐缓缓说道:“他性情耿直,待人豁达,不像是会自尽之人。”
温僖反唇相讥:“顾大人,你都死五年了,人是会变的。”
两人在后面争吵不休,崔子玉在前面蛊惑孟厌,“你只需告诉我动作,我画好之后便送给你珍藏,如何?”
孟厌脸颊一热,“崔大人,你为何喜欢画春画?”
崔子玉神色坦荡,“我生前是画师,专画春画。”
到了人间,前面的两人越说越心动,后面的两人越吵越心烦。
四人沉默走到祝家时,祝融的尸身已被放进棺材。
一口白茬的便宜杨木棺材,成了他最后的归处。
顾一岐借口自己是祝融十年前的学生,带着他们进祝家吊唁。
祝融的灵堂布置的极为简陋,不见孝幛、魂幡。只棺材与掉漆的门匾上,挂着几朵不成型的白纸花。
祝融的儿子祝余孤身跪在棺材前,端正向他们回礼。
他们在院中站了一个时辰,没有遇到一个百姓。
孟厌悄悄问顾一岐,“你不是说他当官很得民心吗?怎么都没人来。”
这句悄悄话被跪着的祝余听到,抬头黯然道:“他们说家父是偷拿善银的贼,故而来者甚少”。
一个清官成了偷钱的贼,看来祝融的冤屈便是由此而生。
孟厌瞅准机会,上前与祝余攀谈,“我们四人是大理寺派来的捕役,特来追查祝大人自尽一事。祝公子,请务必言无不尽,知无不言,告知我们来龙去脉,我们才好为祝大人伸张冤屈啊。”
“真的吗?”祝余抹去眼泪。
“真的!”四个人的头,点的比小鸡啄米还快。
在祝余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他们终于得知:这位陈留王朝十年前风光无限的榜眼,到底是如何走向绝路的。
祝融四十岁时中了榜眼,起初他被分到御史台。可他为人刚正不阿,为官不懂变通。极力反对底下官员以贺礼之由,向上司行贿赂之事。
五年前,他被上司与同僚排挤。说是调任,实则贬到陈郡做县令。
上月,祝融辖管的一处村庄遭逢天灾,伤者众多。
因村中人皆是贫苦人家,祝融便去了高陵县几家大户家中募捐善银,共计筹措一千两。
原本二月十九那日,该在县衙中当众把这一千两善银从钱箱中取出,交给村中受伤的百姓。
可是,那日祝融打开箱子后。
里面却只有九张一百两的银票,另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不翼而飞。
祝余悲嚎道:“钱箱一直是家父在保管,日夜不离身。”
本来高陵县的百姓只当是祝融保管不善,致银票丢失。
但二月二十三,城中多人传言:有人曾亲眼看到祝融从一家大户家中走出后,偷偷把一张银票揣进了怀中。
一时之间,谣言四起。
百姓说是祝融偷拿善银,一再逼他把这一百两交出来。
“银票真的不是家父拿的,他百口莫辩,这才走了绝路,”祝余露出一丝惨然的笑,“昨日,家父去县衙时,路遇三危居士。居士骂家父枉为人,连善银都无耻贪下,还说他老眼昏花,看错了家父。”
三危居士是高陵县的名士,素有威望。
自祝融上任高陵县县令后,因其软硬不吃的性子,底下的捕役见捞不到油水,便整日闹事。三危居士得知此事后,拄着拐杖走到县衙,将捕役们一个个骂了个遍。
自此,捕役们再未闹事。
百姓的指责,底下人的风言风语,祝融忍气吞声,悉数咽进肚中。
不曾想,连唯一的知己,也觉他是贪赃之人。
祝融神思恍惚,趔趔趄趄走回家。连日来听到的所有痛骂与侮辱之语,如紧箍咒般,萦绕耳边。
那些话,由最初的一点刺痛,再缓缓散开。在无人察觉时,慢慢沁入到他的五脏六腑,直至鲜血淋漓,痛苦不堪。
哀恸、酸楚……
多年的为官之道彻底崩塌,他望向房中的麻绳与高处漏光的房梁。
妄图以死亡,结束此刻所有的绝望。
听完祝余所说,四人站在院中,徒留几声唏嘘。
孟厌:“我觉得不是他拿的。”
顾一岐:“为何?”
“你看他家,”孟厌双眼扫过之处,家徒四壁,房中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他既未急用钱,难道临了临了,才想起来贪钱?”
祝融这样的清官,清廉了一辈子。
何必半只脚已踏入棺材,才想起以权谋私,偷摸瞒下这一百两。
他若是真想贪钱,一个县令,有的是法子让商户自愿给银子。
孟厌肯定道:“他有一百种贪钱的法子,没必要选其中最蠢最容易被发现的法子。”
既然钱不是祝融拿的,那定是有人偷拿之后又栽赃陷害于他。
崔子玉问祝余,“钱箱是否有其他人拿走过?”
祝余坚定地摇摇头,“没有!自二月十五收齐善银后,家父便将钱箱上锁,并加贴封条。直到二月十九开箱取钱,无一人经手。”
祝家能查之事少之又少,四人决定去县衙问问。
临走前,祝余再三向他们道谢,“多谢四位愿意听我所言。自出事后,家父与我解释了无数遍,都无人信我们父子。”
他的父亲时常教导他要清白做人,他不信他的父亲会是一个无耻小偷。
[1]出自五代·王定保《唐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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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崚嶒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