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过后,段竹峥听见旁边多了一道急促的呼吸声。
等轿帘落下,她才悄悄睁开眼向旁边看去,只见一女子低着头,双手被缚在身后,一袭红衣散乱地套在身上,发丝凌乱遮住大半张脸,水顺着发尖滴落。
段竹峥才刚一动,那女子已朝她看过来,眉毛鸦羽般修长,两颗眼珠漆黑,眼尾的弧度锋利又薄情,一副喜怒莫辨、不怒而威的模样。
这不是我刚醒时窗下被人追赶的女子吗?
场面一时之间陷入僵持,赵明琅挺直脊背,沉默地对上段竹峥的视线,轻轻落下审视与打量。
见她不打算开口,段竹峥凑过身去,压低声音耳语道:“你知道这顶轿子要去哪里吗?”
赵明琅身体一顿,扯开了些微距离,用气音回道:“黄河。”
段竹峥心里有了想法,但不敢确定,轻声问:“去黄河做什么?”
赵明琅惊讶,漆黑的凤眼全然睁开,眼底光华流转:“你不知道?她们要将我两沉河祭天。”
段竹峥听见沉河两个字,脸色一下变得惨白,身体微微发抖,手指冰凉。
她怕水,前世换了几个教练也没学会游泳。
有一次甚至发狠拜托好友把她推进游泳馆深水区,就这样也没学会,一入了水就像石子一样呆愣沉底,最后还是好友把呛水的她从池子里拎出来。
赵明琅注视着她,并不说话。
段竹峥回了神,才注意到沉河之后还有“祭天”这两个字,感觉前所未有的荒唐。她在心里暗骂道:“之前还说姨母这事干得不光彩,这下好了,不光彩,但光荣。县令不赐下'大公无私'的牌匾都对不起我的牺牲。煽他爹的,这下好了,杀千刀地成了个背时鬼。”
段竹峥心思浮动,眼波一转,知道自己见了水必定跑不掉,又喝了**汤,看来得和旁边那个倒霉鬼联手才行。
不过... 段竹峥心下狐疑:万一她是姨母派来监视我的眼线呢?表面助我逃跑,实际背后藏刀... 话又说回来,为了对付我,至于布局这么大吗?让她被一群人追赶,还要恰好被我看见。能跑到现在才被抓住,她武功应该也不错。
她把刀片轻轻插在背后腰带里,把手放在膝盖上,向赵明琅展示未被缚住的双手。
就算赵明琅此刻让轿外的衙役把她重新绑了,还有小刀可以脱身,故而她有恃无恐地试探道:“要不要一起逃跑?”
赵明琅打量着她的身板——毫无锻炼痕迹的普通人,觉得段竹峥会是逃命时的拖累,没说话。
轿子一摇一晃,鞭炮声不绝于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到黄河。
段竹峥按下着急的情绪,面上不显,一双眼清凌凌地看向赵明琅,微微一笑,将手腕递到赵明琅面前,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知道您嫌弃我拖后腿,但您看我这么弱,若是半路您想弃我而去,我又能做什么呢?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衙役的数量是固定的,带上我,我也能替您分担一些不是。时间紧急,若是你同意了,我现在就帮您解开绳索。”
赵明琅开口道:“不只是衙役,还有桃花县的百姓。”
她的意思是段竹峥作为诱饵起的作用很小,衙役或许不过几十人,但是百姓呢... 几千双几万双的眼睛,多一人少一人的区别不大。
段竹峥眼睛一转不转盯着赵明琅,突然话题一转试探道:“段家给你多少钱,我愿意付您双倍。”
赵明琅脸上的疑惑不像是装出来的:“你在说什么?”
段竹峥愕然,不是姨母派来的,她脸色一变,视线在赵明琅身上逡巡,咬住唇想了想,把身后的小刀拿出来,说道:“我愿把武器献给您,求姑娘逃跑时带上我,给我一条生路。”
赵明琅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只是定定地看着段竹峥,但这种态度基本等同于不愿意。
**汤的药效又上来了,段竹峥神识变得昏沉,她用力咬了咬舌尖,直到咬出血来,直到疼痛带来清明。
她忽地明白了要给赵明琅看见自己的价值。
段竹峥心思一转,有了主意,再厉害也是一个人,敌不过桃花县的千军万马:“我姨母是桃花县的主簿,也是她让我去... 沉河的。呵,这年头,情薄如纸,利厚如山。若是您愿意帮我,我愿将姨母引至您跟前,到时您即可挟主簿以令衙役百姓。”
“只是千万别伤了姨母,她身体不好,受伤了定是要养个百日。”最后这句是她不情愿加上的,怕赵明琅厌恶这种行为,给自己打个补丁,进可攻退可守。
似乎触动了赵明琅心里的某些东西,心底一声轻响,她神色复杂,凝视着段竹峥,喃喃道:“好一个情薄如纸,利厚如山...你若是骗我,我不介意让你吃点苦头。”
段竹峥面上作出欣喜的样子,心说骗你又能如何,顺从地点头道:“当然不会。”
真不是眼线啊,那她为什么会落到和我一样的境地。
容貌具有地域特色,段竹峥观察过,眼前的女子并不像桃花县的人,虽然观察对象只有段家人和几个衙役,她很肯定赵明琅的眉眼更为深邃,没有那点模糊的相似。
“敢问姑娘怎么称呼。”段竹峥靠近赵明琅,非常小声,声音轻飘飘像一团温热的气,飘进她的耳里。
赵明琅不适地动了动:"我姓李。"
段竹峥看着她说道:“我一个弱女子,若是姑娘弃我而去,我又能怎么办呢?”
赵明琅态度不冷不热:“那你想如何?”
段竹峥的眼前又变得模糊,她声音轻柔地对赵明琅说道:“还请姑娘告诉我您的身世,竹峥方能心安。就算被抛弃了,下落九泉也算有个念想。”
赵明琅眸光一动,单脚用上巧劲一踢,段竹峥便软软倒在轿子里,小刀自空中落下,一口贝壳似的牙咬住刀片,扭身间,小刀就已经到了手中割断麻绳。
她双手从麻绳中挣脱出来,手腕一翻,眨眼间小刀已经指着段竹峥的颈脖。
段竹峥震惊,睁大了眼睛。
赵明琅收了一身狠戾,语气有些异样:“你在威胁我。”
段竹峥鬼扯道:“正好相反,我是在保护您。”
赵明琅把小刀拿在手上把玩,安静地看着段竹峥,企图从她的眼里看出些信息来:“怎么说?”
段竹峥坦然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不能交付信任,您恐怕也不敢将后背对着我吧。”
赵明琅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看了段竹峥一眼:“那就依你说的。在下李月良,自锦州来,要去秦川投奔亲戚。路过此地,在一小贩家借住时,因不舍女儿成为祭品让我去顶替。我不肯,她有一亲戚在衙门当官,便集结了一群人来追捕我。”
段竹峥面上含笑,心里没信几分:“李姑娘可否将小刀还我。”
片刻后,段竹峥从白玉般的手指间接过小刀,面不改色往自己手臂上又划了一道。
赵明琅抬起眼眸,看着红纱长袖从段竹峥臂上滑落:“难怪我闻到血腥味。”
段竹峥指尖搭在手臂处的伤口说道:“我被姨母灌下**汤,好在天无绝人之处,衙役里有人递给我这把小刀。不知道姑娘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赵明琅从未杀过人,她垂眼一扫掌心,手指下意识拢了一下:“等轿子停,到时候你把主簿骗过来。”
说完,她闭上眼睛,调整气息。
段竹峥欣然同意,见好就收,轿子里格外安静,又划了自己几刀后,鞭炮声停了,轿子停了下来。
段竹峥和赵明琅两人不约而同把手放在身后,抓着绳子装作被缚的样子,宽大的衣袖垂落下半遮半掩,看不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