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位佐将之一的孟阳是位妙人,年方十七,身材魁梧,把他拆了,能拼凑两个我。
他自带一个比别人大出许多的饭碗,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囫囵吞枣吃了三大碗。
我温言细语对他说:“饮食莫急,急了不好。”
他赫然倒竖长眉:“吃饭也要吃出气魄,这是小人的父亲打小教我的!他说过,真正的武将,就连行起坐卧都要透出如临千军万马的气势,虽然四公子是我的统帅,但父命也决不可违!”
我不再说话,默默喝汤,内心一片空茫。
屈重挑眼看他,呵笑一声:“你们父子二人都是奇才。”
孟阳听了,耳根殷红:“父亲说了,我孟阳乃是庸才,既然是庸才,就要有祭奠上生命的觉悟,任何赞扬都是绊脚石,要拍碎它!”
我双眼发直,屈重又呵笑一声,吹开菜叶,嘬了两口汤。
我们三人围坐一处,附近的屈家军兴致颇高,七七八八围坐在一起,讨论的十分热烈。
“掏心窝子说一句,我觉得这满郢都的公子中,还数我们四公子长得最俊,穿上铠甲,那更是威武的不得了。”
“不仅长得好,功夫也相当了得,听说他初战获胜回郢都时,城里的姑娘都挤到城门去瞧他,有些胆小不爱出门的还身着男装,丢花草的丢瓜果的纷纷攘攘,场面十分热闹。要是她们知道四公子要和申家姑娘成亲,指不定怎么哭呢。”
“我还听说,那百濮王只有我们四公子能对付,所以才会让我们屈氏担任左军,这几年若敖氏那帮崽子横的不行,现在也得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屈氏的厉害。”
……
这些话的声量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会太喧嚣,也没有模糊到让人听漏一个字的程度,全都清清楚楚钻进了本公子的耳朵里,顺畅到了心里。
我有些飘了。
再回头瞧瞧那几人长啥样,默默记在心里,以后要有提拔升迁,少不得要考虑考虑他们,做领导的心情五湖四海大体都是一样的。
我妈说我说的极好,只能拍不能抬,一抬就能窜上天,我一直觉得她这话虽切中要害,但也有些过了。
人生实苦,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哪一样不是一口玻璃渣子喂过来,割得满嘴血,还得和着血往下吞。人活于世,自我欣赏的本领很有必要。
我突然想起子玉他娘了,怀着满心悲愤投入了浩渺江水,若她能多一点自我欣赏的本领,怕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若是她能看到现代那些农民工妇女,背着孩子在地铁口烙煎饼,红黑的圆脸,爽朗的笑意,宽阔坚实的肩膀扛起了孩子的整个天地,会不会有些许愧疚……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完,就蓦然生起了一股哀伤,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出神沉思。
此番若能活着回去,我一定买全城最好的酒去找子玉喝个痛快。
第二日,天灰蒙蒙一片,略微能看清近处的道路之时,公子玦便传令继续行军,我半梦半醒上了战车,任由它又将我颠了一通。
第七日晚上,终于在我的骨架子被颠碎之前到了大林地界。
老天开了个大玩笑。是夜,狂风呼啸,大雨滂沱,雨落大地犹如万千鼓点响彻霄汉,屈重站在帐门口同我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大吼,我和斗渤被叫到公子玦帐中,重新制定作战方针。
“这大江明日是铁定过不去了,要么趁着现在还未涨起来强渡过去,要么就只能等着它重新落回去。”
斗渤说完此话,公子玦紧皱眉头,犹豫不决,其实他的作战经验也不算丰富,我们三人中说话最有分量的恐怕还数斗渤。
我道:“三军行进七日,未有修整,如果还要强行渡江,恐怕会更加疲乏。”
公子玦看着我:“如果今日不过江,明日要仍是这种天气,不知何时才能过江,本来就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耽搁久了,恐怕对我们不利。”
斗渤点点头:“这雨要是下个四五日,什么仗也不用打了,等我们攻过去,他们怕是早就跑的没影了。”
我:“……”
听他这话的意思,好像那百濮王是个软脚虾,已经在城里吓得瑟瑟发抖,准备趁夜溜走一样,若敖氏的人果然一开口就“不同凡响”。
我十分知趣地应和道:“二位说的在理,那就今晚渡江?”
公子玦又回到满面紧绷的状态:“传令三军,即刻渡江。”
我与斗渤拱手拜道:“末将得令。”
很快,一万人马在狂风暴雨中,集结江边,涉江而渡。
每个士兵都配备了两个水葫芦,绑在腰间,能帮着增加一点浮力。不过楚国多湖泊,这些兵汉子都是浪里白条,还是光腚小屁孩时,就能扎进水里弄涛翻浪,逮鱼捉鳖。
我望着他们黑压压一片往前涌,深深吸一口气,也跟着入了水,以前都是在学校游泳池里撒欢,和这个风急浪高的大江简直不能相提并论,但事到如今,后方是无路可退了,前面就算是悬崖,老子也只能闭着眼往前跳。
我泅水到中央时,江水肉眼可见的越来越急,我连鼻子带嘴灌了好几口,急浪裹挟着泥沙,灌进嘴里,弄得我满嘴都是磨砂感。
我被浪一冲,往下方滑了一道,却不想底下有个小漩涡,脚上顿时像被人拽住一般,直往下拉。
我爸是个摸鱼好手,就算有漩涡,他也能顺着漩涡绕出来,但这本事没有遗传到我身上,我被扯下去时就慌了神,没有憋住气,酸胀感瞬间冲刺鼻喉,两只手胡乱扑腾,渴望能抓着什么。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沉尸江底喂鱼时,手却被人紧紧握住了,那人将我往上一提,撞进他怀里,他紧紧揽住我的腰,带我顺着漩涡往外游,他水性极佳,片刻过后,我们就绕了出来,他没有立马放开我,半拉半抬间终于将我拖到了对岸。
我把呛进去的水吐出来后,视线才清晰起来,其实就算看不清我也知道他是谁,抱了我两次,身体的记忆是切切实实的。
公子玦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颈边,身上的铠甲已经不见了了,只剩下单薄的里衣,他扶我起来,在雷鸣般的雨水中高声说道:“云笙,你没事吧?”
我望着他有些惊慌失措的神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伸出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多谢。”
我一把将他捞起来:“你的铠甲呢?”
他笑了一下:“脱了扔水里了,穿着它累赘,怕拉不动你。”
我心下一沉,伸手去解自己的铠甲,还好我和他身量差不多,铠甲也比较宽松。
“你做什么?”
“脱了给你穿,你是三军统帅,敌军一定会最先瞄准你。”
我很怂,但也怂的有节操,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呢,何况是救命之恩,哪怕他要救的是屈云笙,不是这个壳子里面的楚天和。
他一把按住我的手:“不用,你糊涂了,你也是左军统帅,那么多兵的铠甲可以用,为何要用你的。”
我愣了一下,觉得他说的有理,我在宣扬人人平等的和平年代长大,没有想到要把无关人士拉进来背锅,但是公子玦和屈云笙是贵族阶级,还是战乱时期,他们的第一反应理当如此。
我又把盔甲系了回去,公子玦好像被这暴雨冲刷掉了不少阴霾,眼角眉梢多了几分清朗,嘴角也弯出几分笑意。
岸上的士兵已经陆陆续续开始列队整形,公子玦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就朝黑压压的人马中走去,灰色的里衣随风摇曳,融入了千军万马中。
屈重很有眼力价,见他离开了,方才走过来:“我们还是快整好队,离开这里的好,江水暴涨,后腿无路,倘若百濮人在此处设了埋伏,我们会被逼向死境。”
果然是块老姜,我快步走回阵前,下令全军快速整队,侧头望去,公子玦已经换上了别人的铠甲。
若敖氏最先渡过河,最先列好队,也最先出发,从统帅斗渤到跟在最后的伙夫都透着让人汗颜的气魄,王军也不弱,很快就整好了队跟随其后。
只有我的屈家军,渡河比别人渡的慢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排个队也比别人慢一拍,还在着急忙慌的左右找人,我终于体会到了军训时教官满楼疯嚎的窝火劲,无他,忒丢人了。
连我自己都怀疑,屈氏的剑是不是真的已经锈到只能砍谷仓里那些肥老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