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雨未停。
雨水奔涌、肆虐一切。
卢柏未雨绸缪,提前几小时让所有人去到顶楼,砸开顶楼的房间,收拾收拾先歇下。
外面雨那么大,他们行动受限,卢柏相信兰淅带着一个小孩也走不出多远。
即便如此,卢柏心底深处仍旧覆着一层焦灼,不知缘由、也不知道因何而起。
卢柏将其归咎为第六感。他们这些异能者,或多或少都对未来的、可能存在的危机有一定的感知能力。
“卢哥,”柯争披着外衣走到卢柏身边,和他一起眺望窗外夜雨,“没到你的守夜时间吧,怎么不趁这会儿休息休息?”
卢柏将除东明之外的12人分编成四组,A、B组守前半夜,C、D组守后半夜,卢柏是C组,但他一直没有去休息。
“睡不着。对了,那个‘先知’的人,他……”说到这里,卢柏话音一顿。
柯争自然而然接话:“东明。”
“去把他叫来。”
东明正窝在某个房间睡觉。
一天的跋涉,再加上晚上的惊变,东明怀揣着惶恐不安的情绪入睡,连做的梦都是一水儿的噩梦。
被柯争暴力叫醒的时候,东明还沉浸在噩梦的余调中。
柯争讥笑:“哟,看起来睡得不错呀。”
东明浑浑噩噩,被柯争直接从床上拎下来,带到卢柏身边。
“卢哥,我把他带过来了。”
冷风一吹,东明登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卢哥”,东明问候一声,谨慎问道,“大半夜叫我来,是有事要吩咐吗?”
“有事问你。”卢柏说道,鹰隼般的眼睛掠过站立难安的东明。无论卢柏怎么看,眼前这个37岁的中年男人始终都是一副窝囊样,叫人不喜。
卢柏垂下眼,嗓音几乎与外面的夜雨一样冷,“我总觉得,你还少交代了一些事。”
东明立刻道:“卢哥,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啊,绝无隐瞒。”
卢柏说:“兰淅为什么会死,你就没有说。”
只一句话,便让东明浑身僵硬,快要维持不住面部表情。
“卢哥,这个,我虽然是兰淅的师兄,但他的事,也不是事事都知道的。就比如说,他跟什么人不对付,我就不知道。”
“照你的意思,兰淅是死于仇杀?”
“不、不,”东明摆手,“卢哥你以前是佣兵,可能不太清楚娱乐圈里的弯弯绕绕。兰淅出道不到两年就包揽了国内外各大音乐奖项,各个卫视不管是节目也好,晚会也罢,都爱请他,毕竟有兰淅就有流量。兰淅出道以来,不知动了多少人的蛋糕,这个圈子喜欢他的人有多少,讨厌他的人就有多少,但说到买|凶|杀人,还真不一定。”
“哦?”卢柏挑眉,“那你呢?”
“我什么?”东明茫然。
“你是喜欢他的那一拨人,还是被动了蛋糕的那一拨人?”
一瞬间,东明脸上血色尽褪,煞白如鬼。
卢柏轻哼:“我猜,你是被动了蛋糕的人。收到他死亡的消息,你一定很开心吧。”
曾经最隐秘、属于东明人格中最阴暗的一部分就这样猝不及防被翻了出来。
这一刻,东明仿佛丧失了语言功能。
卢柏说得没错,在接到警局电话的那一刻,在他内心深处翻涌的,既不是震惊,也不是难过,而是畅快。
那个时候,兰淅正陷入歌曲抄袭风波中。
兰淅一死,他的所有指控都将化为泡影。
不会再有人记得兰淅天神一样的歌喉,也不会再有人狂热地追捧兰淅。
抄袭事件将作为兰淅歌手生涯的终止符,为他整个人生画上黑色的句号。
——一个在东明眼里,十分完美的句号。
……
兰淅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做梦。
因为此时,在他面前伫立着四道门。
兰淅的记忆还停留在水中被不知名的东西捕获的那一刻。
眼睛一闭一睁,他就来到了这四道门前。
大概唯有做梦,才能解释场景的跳跃吧。
四道门有先后顺序。
第一道门距离兰淅最近,是一道暗红色铁门,没有门把,门后隐有血腥气浮动。
第二道门在第一道门后,是一扇流光溢彩的玻璃门,门把镶嵌珠宝,光华璀璨。
第三道门是一扇朴实无华的木门,门上贴着奖状,上面写着“三好学生”四个红色大字。
第四道门最为不同,是一扇厚重的石门,它冰冷、庄严、肃穆,伫立在最后,几乎要与周围的昏暗融为一体。
兰淅走近第一道门,甫一靠近,铁门豁然洞开,将兰淅吸了进去!
……
兰淅在睁开眼的同时,听到了疯狂按快门的声音。
黑暗褪去,四道门消失,出现在兰淅眼前的,是一群扛着长枪短炮的娱记。
“请问兰淅,关于你的最新单曲《暗海》抄袭TTN男团新专主打歌一事,你有什么想说的?”
“兰淅,你和TTN的队长东明是同门师兄弟,东明在社交平台上指责你罔顾同门情谊、颠倒黑白、唯利是图,对此你有什么感想?”
“兰淅,TTN所在经纪公司已经起诉,要求你赔偿他们的……”
“兰淅,你为什么要抄袭!?”
“兰淅……兰淅……”
兰淅知道这是哪一段了。
上辈子,兰淅遇害前两周,他的新歌被曝抄袭TTN新专辑的主打歌《诡夜》,两首歌无论是从词曲、还是致郁的风格来看,都相差无几。
而《诡夜》比《暗海》早发布两天。
经专业人士鉴定,确认两首歌重合度超过百分之80,兰淅抄袭。
抄袭事件一出,兰淅风评一夜之间跌入谷底。
兰淅第一时间做出解释,展开反击,言明是东明用他给的demo重新制作了一首歌,未经他的允许提前将歌曲发布,为的就是打时间差。
这场发布会,是兰淅进一步的反击。
只可惜,来到发布会的娱记宛若趋光逐热的盲目虫类,把真正的心思藏在厚重的甲壳之下。
没有人听兰淅的解释,他们的问题也不是公司同兰淅商量好的,现场一片混乱。
兰淅于是知道,公司并不想保他。
毕竟兰淅的合约即将到期,而他没有续约的打算。
发布会之后没多久,兰淅就遇害了。
那是一个清晨,兰淅前往录音棚,在录音棚外的一条巷口,被狂热的TTN粉丝堵住。
公司早就撤掉了兰淅身边的保镖和助理,而今天的行程是早就定下的。
遇害的时候,兰淅身边没有其他人。
在兰淅靠近巷口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巷子里藏了一个人。
当他走到巷口,有人喊了他的名字:“兰淅!”
兰淅下意识偏头看去,却见一点寒芒割裂薄薄的空气。
下个瞬间——
“噗嗤!”
利刃贯穿兰淅整个咽喉。
“兰淅!你这个抄袭狗!去死吧!”持刀行凶的男人眼中迸出仇恨的光芒,叫嚷的声音惊动了远处的保安。
紧接着就是一阵兵荒马乱,男人被带走,遥远的地方响起救护车“呜啦呜啦”的声音。
救护车还未到,兰淅眼中的世界就陷入一片黑暗。
……
兰淅又回到了四道门前。
第一道铁门黯然失色,像一张格格不入的老照片。
兰淅多看了两眼,伸手推开第二道华丽的玻璃门。
兰淅猜测这些门后都是他的记忆,不把这些门后的记忆看完,他会被一直困在梦中,无法醒来。
阿雪还在等他,他不能沉眠太久。
……
第二道门背后,是兰淅18岁进入大学,一直到抄袭事件发生前的那段岁月。
这段时光里,兰淅成为了无数人疯狂追捧的对象,每天上课放学,路上都会蹦出许多男男女女,他们为兰淅的容貌倾倒,又在兰淅的歌声中死去又复活。
兰淅一直不太能理解这种过头的热情和透着偏执的追求。
所以兰淅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只有一个人走进了兰淅的内心。
这个人就是兰淅的老师。
老师年愈六十,是学校返聘的音乐教授,为人和蔼,在音乐上的造诣已至顶峰。
能被老师收入门下,是兰淅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老师常说的一句话是:“兰淅,你的天赋比所有人都好,但不能因此忽略努力。努力才是地基,地基打不好,你的天赋就是失去了阶梯的空中阁楼,你看得到它,却永远失去了超越它的可能。孩子,你能走很远很远,比你所想象的最远还要远,别浪费了它。”
老师的话,兰淅谨记在心。
由老师为纽带,兰淅也十分尊敬自己的师兄东明,时不时就和师兄分享一些自己偶尔迸发的灵感所得,出新歌前,也会给师兄发一份demo。
老师说过,师兄东明的天赋仅次于他,要兰淅多和师兄探讨,思维的碰撞有利于双方的进步,这样两个人才能并驾齐驱。
只是谁都没想到,后来会演变成那个样子。
……
兰淅再次回到四道门前。
不出意外的,第二道门也失去了所有颜色。
这四道门其实代表了兰淅人生中,四个不同时期的记忆。
时间是倒叙。
兰淅来到第三道门前,伸出手,轻轻一推——
短暂出现的光芒消失后,兰淅出现在星星福利院。
——第三道门的后面,是兰淅在福利院的时期,从5岁幼年期,一直长到18岁成人。
在福利院里,兰淅是最漂亮的一个孩子,孩子们无论大小,都喜欢围在兰淅身边。
小兰淅生得精致,年画娃娃似的,玉雪可爱,没有人会讨厌他,来领养的人同样。
兰淅进入福利院不到半年,就有一户人家要领养兰淅。
这家的女主人无法生育,见到兰淅的第一眼,当场决定要领养。
只是兰淅被领养后,这家人不到两个月就破产了,负债的夫妻把兰淅送回福利院,走时还嘀咕了一句“扫把星”。
在福利院,被领养后又被送回的孩子不是没有,这种孩子一般是性格内向不讨新父母喜欢,像兰淅这样,去了新家没几天人家就破产的,极其少见。
仿佛一个不祥的诅咒。
最开始,无人在意,依然有大把的人愿意领养兰淅。
可是随着这些领养者相继出事,兰淅身上的不祥之名被坐实。
没有人再来领养兰淅。
不用处理新的家庭关系,兰淅乐得自在,在社会爱心人士的资助下,兰淅考上大学,离开了福利院,往后每年都会给星星福利院捐赠一大笔善款。
……
从第三道门出来,兰淅面前还保持着最初色彩的,只剩最后一道石门。
兰淅很疑惑,他的大半个人生在前三道门里已经体现,最后一道门,又封存着他哪个时期的记忆呢?
怀揣着淡淡的好奇,兰淅将手放到石门上,无需用力,石门自发打开了一道小口。
紧接着,强劲的吸力直接将兰淅拖入记忆深渊。
与前面三次不同,这一次,兰淅不再保留自我的意识。
……
这是一个,寻常、却又处处透着吊诡的梦境。
梦中,兰淅比阿雪的年纪还要小,身短手短的,穿着一件雪白毛衣,蹲在军区大院的花坛边上,歪着小脑袋认真又仔细地盯着花坛里的杂草丛。
一个身穿军装的高大男人走过来,从后面把小小一团的兰淅抱起来,兰淅也不挣扎,在男人手里扭过身,一把抱住来人,甜甜地喊:“爸爸!”
兰父笑着用下巴上的胡茬去扎小兰淅柔嫩可弹的小脸蛋,兰淅噘着嘴,两只小手按在父亲脸上,想把父亲推开。
无果,脸蛋儿被扎得红通通的。
兰父被宝贝儿子敢怒不敢言的委屈表情逗得开怀大笑,“小宝,刚看什么呢?那么入迷。”
兰淅用带着一点委屈的小奶音乖乖回答:“不是看啦,我在听。”
“嗯?听什么?”
“听草丛里的蚂蚁讲话。”
“蚂蚁怎么会说话。”兰父说着,见小兰淅瞪着圆润的眼睛,一副气咻咻的模样,唇边的弧度就没下来过,“好好好,蚂蚁会说话。那小蚂蚁们都说了什么呀,讲给爸爸听听。”
兰淅搂着父亲的脖子,脆生生答:“蚂蚁说,季叔叔刚刚去爸爸屋子里拿走了一个盒子,那个盒子让它们觉得害怕。”
兰父脸色骤变,放下兰淅,连忙回到屋中查看。
从屋子里出来,兰父的脸色更加难看,不发一言,抱起兰淅就往外走。
离开军区大院时,兰淅听到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画面一转。
小兰淅被兰父安置在一架座椅上,椅子正上方有个罩子,罩子上连接着四块电极片。
兰父正在和身边人交代着什么,他们说话声音很轻,但小兰淅从小听力过人,不用特意去听,耳朵自动捕捉到“催眠”、“暗示”、“上校放心、不会有痛感”……之类兰淅尚不能理解的词汇。
小兰淅听得无聊,晃悠着两条小细腿儿,玩着自己的手指。
不多时,兰父交代完毕,走到兰淅面前蹲下。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兰淅问。
兰父摸了摸兰淅的头,“小宝听话,咱们很快就回家,但是在这之前,需要你先睡一会儿。”语毕,兰父拉下椅子正上方的罩子,硕大的罩子笼罩着小兰淅整个头部。
小兰淅慌了,去拉兰父粗糙温厚的大掌,“爸爸。”
兰父神色温柔,眼眸里蕴含着兰淅看不懂的哀伤。
“小宝,你要记住,你是人。”
“你是人,动物也不会发声,你听不见动物说话,也没有其他能力,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男孩儿。”
“记住,你是人。”
“你是人、是人、是人、是人、是人、是人、是人、是人、是人、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