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第28章 莲船

晚上，沈云轻在和伯父伯母一起用饭时提出了此事。

林氏没说话，沈让道捻了捻胡子：“云轻侄女啊，伯父也没什么意见，不过你小丫头……抛头露面地……这个，古训有云呢，最好还是……”

不待沈云轻说什么，只听“啪！”地一声。

林氏把筷子一撂，横眉竖眼道：“沈谦夫，你又开始腻腻歪歪地说你那些大道理了是不是？”

见此情形，沈让从善如流地闭了嘴，接着拾起碗筷不再说话。沈云轻为缘头是自己提起的，在饭桌上有些尴尬，况且伯父待自己也十足优待，并不是什么不通情理之人。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足够她了解伯父沈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自小熟读四书五经，最是尊崇圣人古训，在书院启蒙时同窗总嫌他满口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过于老气，可等应试放榜后，众人名落孙山，沈让的大名却跃然其上。

就连沈让的父亲宗族都啧啧称奇，家族里这么些年，就出了这么一个读书做官的苗子，往日那些掉书袋的事，一下子就不觉得迂腐，反而可爱起来，通通成了鹤立鸡群，与众不同的先兆。

不管其他人想法怎么样，沈让做官后依旧是那副古板做派。

按说这样的人，就是在官场上也难免令人牙酸，让人替他担心会受到排挤，但沈让偏偏一直做到州刺史的位置，尽管朔州荒远，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

这就不得不提到他的一大优点了。

有人追名逐利，有人抱朴守拙。

沈让是后者，且从不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

是以虽然古板，但并不惹人厌烦，碰见志向相投之人，反而容易引其为挚友知音。日常与同僚相处时，有人向他请教什么不决之事，他也会从曾经读过的四书五经、史书典籍里摘出些事例和道理，真诚地给人建议。

不过这些建议……向来也只有和他一样迷恋礼制，或者真的道德标准极高的人才会愿意采信。

别人问我，我真心作答。

别人不采信，我也处之泰然。

只在每日处理完政务，闲暇之余仍旧读他的书，偶然神会他的圣人去。

沈让其人如此，也以圣人训教导子女。据伯母林氏称，原来全家上下都迁就着他，有什么说教权当耳边刮过去一阵略古板的风，唯一一个有些信的就是沈摇芳，所以沈让极钟爱此女，见了女儿从京城寄来的信，仍是以圣人口吻劝她。

沈摇芳听他的话，最后抑郁病终。

林氏由此不待见他。

“云轻，你不要管你伯父说的什么，只管出去，朔州地方可大了，景色也好着呢，伯母让人明日给你备马车，你想去哪就去哪，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你母亲也说了这一趟你权当散心，年轻人想做什么就去做，若有需要，伯母永远支持你。”

这一番真心，沈云轻十分感激：“谢谢伯母！”

“客气什么，”林氏笑道，不看沈让，只亲热地给沈云轻夹菜，“快吃吧。”

第二日到了约定的时间，沈云轻出了刺史府的大门，手中带上昨天做的八珍糕。在马车上打开献宝时，面上难掩得意。

车厢内空间足够大，宋征坐在对面问道：“你做的？”

沈云轻想，自己算是参与了一部分，于是“嗯嗯”点头。

“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手艺。”宋征低声笑道，显然是没有信。

沈云轻最烦他这样故做正经，实则看笑话一般的语气：“是伯母调的，厨娘蒸的，但是中间需要用模子印出来，我总算出力了吧？”

只是说着说着，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一点，手指着道：“你看这里面至少有一半是我印的呢，糕饼做出来这么好看，这一步也很重要的……”

宋征只笑着不说话。

沈云轻将盖子一合，抱在怀里，看似生气，实则掩饰心虚道：“总之，我好心带给你尝尝，你爱吃不吃！”她这会已经明白过来，中间自己的作用还不如那糕饼模子，好在宋征的优点是点到为止，从来不真正把人逼到难为情的地步。

“好好好，这点心我都闻到香味了，又是你帮忙做的，我当然要领情，不过你就别一直抱着了，咱们路上还远呢。”他接过沈云轻怀里的食盒放在自己旁边，又侧身从身后取出一件东西给沈云轻看：“正好我今天也带了好东西，这下子美食和美酒都有了。”

沈云轻看他手里的是两坛子酒，坛身正中贴着的红纸上，笔走龙蛇的几个大字“天欲雪”。

不由得眼睛一亮问道：“你见到段夫人了？”

自从在驿站前分手，一连这些时日都没再听说段夫人的踪迹，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宋征遗憾道：“没有，我没见到段夫人。”

玉鹄关地方不小，不是一条街道几座院子那么简单，在十几万驻军里找一个人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宋征虽然回去后还记得段夫人的事，但等他将这些天发生的事还有卫夷的消息向宋烨交待完，再出来向周围的人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姓段的妇人，得到的结果也就只有这两坛子酒了。

“我没见到段夫人，听说这酒早几天就被镖师押送到了军营，只说是送给玉鹄关的将士们，当晚便被瓜分痛饮了，没听谁说见到过段夫人，宋雅衣更是查无此人。”

他担心沈云轻失望，又解释道：“或许是我问的人不够多，查的不够细，但我转念又想，我们和段夫人不过有缘结伴走了一程，真心相交，何必对此事前因后果如此较真呢，便当段夫人已经见过她那位老友，也不失为一件美谈。”

这话沈云轻也认同，爱屋及乌地伸出手摸了摸酒坛上的几个字：“不错，既然你都拿到了这酒，段夫人一定是见过她那位老朋友了。”

两人达成共识。

宋征因为想起段夫人曾说自己从她店门口走过，却没有进去过的事，感慨道：“将来回了细粱城，我可不会再忽视她那间酒铺了。”

总之，这酒得来的正是时候，宋征正愁要拿什么去见一个朋友，天欲雪再合适不过。只是思量这仅有的最后两坛，错过再想喝到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便叫上沈云轻一起。

马车上，宋征说了这些原委。

车子一路晃晃悠悠，来到了一户占地极大的宅院前。

沈云轻掀开一点车帘，望见气派的大门前两座威武雄壮的石狮子，上面悬着的牌匾上大大的两个字“江宅”，下方的门槛足足有到人膝盖那么高，简直令人咋舌！

马车不停，最终停到偏门那里，一个侍女早已站立着等侯多时。

侍女带他们进去后，一路穿红过绿，然后在一片荷花池前停下了脚步。

不，沈云轻想，这简直不能叫池了。

她在细粱城里跟沈夫人赴那些夫人权贵门的宴会，也见过许多人家里蓄养荷花池，相比之下，眼前这片不知大了多少倍，这是一片湖，在岸边一眼望过去，层层的绿浪简看不到尽头。

湖中红翠相偎、碧波点点。

匠人又有巧思，在水面之上设法搭了几座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精巧无比，中间用桥粱使之互相连通，不是在圆子里挖了个湖，倒像在湖上又起一座园子！

纵然朔州地皮不像细粱城那么金贵，仅作为江宅中的一角，也太奢侈了些。

“怎么样？”宋征看着沈云轻有意问道，“我当初第一次到这，还以为是到了皇帝的别院，不然谁家有这么大的园子？”

沈云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也十二分地肯定道：“好看！壮观！”

侍女抿嘴不语，招呼他们上船去，倒是船娘见状搭话道：“您说这话要让我们小姐听见，又该不高兴了，当初搬来时她就责备我们老爷，说这宅子在朔州城太招摇，无奈我们老爷喜欢，整个朔州比我们江家园子大的还没有呢。”

江家祖籍并不在朔州，江家主人在朔州经商，发家后才举家搬迁来此，如今是朔州数一数二的富商。

江老爷膝下唯有一个女儿江月月，天真聪慧，视之为掌上明珠。

宋征今日和沈云轻正是为拜访江月月而来。

船娘穿一身麻布短衣，袖口微微挽起，站在船尾动作娴熟地划着桨，因和宋征相识，谈起话来十分自然。

宋征问道：“你们家小姐现在怎么样，还是常常喝醉吗？”

“别提了，”船娘叹了口气，“还跟您走时一样，谁劝也不听，我们老爷也只能随她去了。”

“我今天带了良药，或许对她有用。”

“哎哟，那可太好了。”船娘感激地笑道，手里动作不停，小船在她的把控下，稳稳地在荷叶的间隙里穿梭着，一点一点送他们往花叶更深处探去。

她又热心招呼沈云轻：“这位姑娘，你们摘莲子吃，这会莲子正嫩，吃起来可清甜了。”

红花绿叶间，夹杂着的一个个歪着头的小莲蓬，拳头大小的圆盘上，一颗颗莲子孕育其中，显得清新可爱。

宋征伸手折了两支看着差不多的递给沈云轻。

沈云轻接过，剥开来尝，果然如船娘所说，微凉中带着清甜的滋味。

她吃着莲子，坐在小舟上，感受着身边无孔不入的荷花香气，身心愉悦之余，没头没脑地想到，不知日日住在这里的人该是多么地快活。

船行了一路，终于到了一处略开阔的地方，船娘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只见一旁已经停了另外一条差不多大小的船，船中小几上散落着些许酒器，船尾则仰面躺着一个女子，女子身下枕着一大捧荷花，手中勾着装酒的玉壶，半幅裙角落在水里，无知无觉睡着了。

相较宋征的微微皱眉，沈云轻的欲言又止，船娘则显得见怪不怪，她又轻快地支了两下桨，招呼宋征和沈云轻上那条船上去。

等到二人都过去了，船娘便不再停留，驾着一条空船顺着来路缓缓划走了。

沈云轻站在船上，对着眼下的情形有些手足无措，看一眼宋征问道：“这位就是你的朋友，江家小姐江月月？”

宋征看江月月的模样，只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他招呼沈云轻先坐下来：“是啊，她就是江月月，你坐下不必管她，她到了该醒的时候自然就醒了。”

说话间，沈云轻见江月月毫无反应，看起来醉得很深，不禁有些担心。

而宋征也真的没有想叫醒江月月的意思，似乎完全不在意她不醒又如何。

他坐到沈云轻对面，打开拎了一路的食盒，取出那碟八珍糕放在桌上，又捡了两个干净的酒杯，倒上“天欲雪”，递给沈云轻，

清亮的酒液盛在方口瓷杯里，沈云轻接过来饮了一口，不像第一次那样，这回已经能咂摸出些酒香味了，正要开口……

“好香！”

沈云轻：“……”

因是背对着江月月的缘故，沈云轻此时看不见身后，但是见宋征的表情，料想是那位江小姐在该醒的时候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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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莲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