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秧子与疯美人 第3章 初遇（一）

不到半天，陈秀锦就收拾好了行李，最后看了一眼院中的玉兰树。

丫鬟们犹豫再三，都选择留在青萝斋。

她们虽然担忧陈秀锦，但也实在不想跟去西苑。那里荒凉偏僻、少有人至，几乎已经被叶家主子遗忘的地方，怕是去了便再没机会出来。

只有绿英觉得过意不去，主动提出送陈秀锦去西苑，帮她分担行李。

穿过一方破败的园子，在叶府最偏僻无人的角落，陈秀锦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西苑。

院门外正守着两个护院，各自身上都带着兵器，严阵以待的模样，使院子平白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两个护院见到陈秀锦背着行李，露出了然的神色。他们一早从秦管家那里得到消息，知道会有新人来西苑，虽说都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听命接待。

走近了，陈秀锦才看清，紧闭的院门竟然还落了一把锁，沉重地垂挂在铁链上。

注意到陈秀锦的目光，为首的石护院解释道：“陈娘子莫怕，平日里我们不会把门锁上的。只是这两天里面的那位又有犯病迹象，公子刚得新宠，我们担心她万一跑出去冲撞了人就不好了。”

绿英闻言面色苍白：“你说里面的那个疯子……犯病是什么意思？岂不是会伤人？”

两个护院默默对视一眼。

石护院说：“说句实话，这院子却是不算安全。不过，既然公子已经安排陈娘子到这儿来了，我们也会多加注意，若陈娘子在里面遇到危险，可以随时喊我们。”

陈秀锦深吸一口气，从绿英手中接过包裹，道：“送到这儿里就可以了。你回去吧，重新找一份好的差事。”

绿英愧疚道：“娘子一定要小心，您身子弱，千万保护好自己。娘子心好，不让我们为难，奴婢们无以为报，若日后有什么需要绿英的地方，还请娘子不要吝于开口，好让我们在别处也安心些。”

这段时间，陈秀锦一心想着如何失宠，不欲与叶府的人产生瓜葛，没想到还会有人如此真心实意待自己，不由得感到触动。

她轻声说：“放心把，我的身体可比看上去要好得多。”

绿英离开之后，护院们卸下门锁，推开沉重的木门，示意陈秀锦可以进去了。

西苑内看上去只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四合小院，没有想象中的破旧，但静得出奇，感受不到半点人烟。

就在陈秀锦观察环境的时候，正对着的房间门突然打开。

“砰”的一声，把陈秀锦吓得脚步一顿。

透过微开的门扉，阳光堪堪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影。这人身量比寻常女子高些，墨一般的长发散垂着，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露出白玉似的半张脸，乌黑的眼睛带着冰冷的审视。

陈秀锦有些怔忡。

眼前之人与传闻中癫狂的疯子相差甚远，看上去分外平静，却又有些不同寻常。

纵使春日暖阳下，也让人感受到一股凉意笼罩。

“看够了没有？”

薛容面色不善，声音一如目光般冷冽。

陈秀锦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正要说明来意，却见一件东西从门内飞出，砸在她身前的地面。

“啪”地一声，白瓷杯盏碎成几片，阻碍在两人之间。

“小心！”

石护院见状一惊，连忙上前，生怕这个疯子继续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薛容的视线从陈秀锦身上离开，落在了两个护院的方向，面无表情地问：“她是何人？”

见薛容神态正常，石护院稍稍放下心来，恭敬回话：“薛娘子勿怪，这位是公子身边的陈娘子，秦管家安排她来西苑与您同住，也好有个照应。”

“同住？叶家的后院都住满了不成，竟敢把叶文焕的人送到我这里来，还真是不怕死。”

石护院苦笑道：“这是公子亲自吩咐的，您别为难我们。”

薛容冷哼一声，目光又回到陈秀锦身上，毫不客气地说：“不管是谁，还想活命的话，就滚回去。”

说完，不等陈秀锦开口，薛容后退一步，将门重重地合上，代表着房间主人防备与拒绝的态度。

石护院有些尴尬，陈秀锦倒是面不改色，只是轻笑了一声。

她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也不强求，镇定自若地回身环顾院内，道：“那便看看其他的房间吧。不过看样子，应该许久无人打理了。”

石护院解释道：“我们两个守在这里都已经是勉强，哪里还有人敢进来打理？最开始倒是有人来，但自从被薛娘子发疯打伤之后，秦管家就不再派人来了，全凭她自己过活。”

“这样啊……”

陈秀锦似乎并不在意，看向东偏房。

石护院有些意外。

后院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知道这位陈娘子才入府半年，前些日子得罪了公子的新宠胡娘子，竟然被放到了偏僻的西苑来。

原以为，这样柔弱的娘子会被疯子吓到落荒而逃。

“您真要在这里住下？”石护院难得好奇地问道，“西苑不比他处，无人看顾，怕是会苦了您。更何况，薛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疯，实在危险，您何必在这里遭罪？”

陈秀锦抿唇笑道：“我本就出身农家，这日子算不得苦，不若说更让人舒心才是。”

见陈秀锦态度坚决，石护院也就不再劝了，道：“是我多言了。您可以先到东偏房住下，若有什么情况，务必随时唤我们二人。”

护院不便在院子里长留，很快就回到外面，阖上院门，留下陈秀锦一个人在院内。

东偏房的门栓落了一层厚厚的灰。陈秀锦掩住口鼻，用力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马上后退几步躲避扬起的灰尘。

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咳嗽两声，暗笑自己这段日子装病装得习惯了，似乎真的多了几分体弱的样子。

烟尘散尽，陈秀锦发现里面比想象中的要破旧一些。

陈秀锦扶起桌子，放下包裹，先推开前后两侧的窗户通风。

饶是她小心翼翼，在打开前窗的时候还是听到合页发出咬合艰难的声音，显然已经损坏了。再往回拉，已经合不上了。

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

很快，陈秀锦就注意到墙角有一堆带着泥土的碎石瓦片。她暗道不好，循着方向向上看去，果不其然，一块不小的空洞赫然出现在房顶。

透过这块空隙，陈秀锦静静凝视着外面湛蓝的天空，缓缓吐了一口气。

情况比预料的还要糟糕。

仲春时节，早晚尚还残存凉意，风雨亦不时降下。合不上窗户和塌陷的房顶，怕是很难抵御风雨，叫人如何长久地住下去？

陈秀锦又出去看了院子里其他房间，西面的房间除了一处厨房，就是堆积着乱七八糟东西的仓库，更没办法住人。

这样一看，西苑能住人的地方似乎只有那位薛娘子所在的主卧。

可是——

脑中闪过薛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陈秀锦轻笑一下，慢悠悠地走回东偏房。她想，还是暂且先住下，什么时候出现大问题了，就到时候再烦恼。

身后，一道来自主卧的目光追随着陈秀锦的背影，直至房门关上。

一直忙到下午，日头斜照，陈秀锦才终于将东偏房内杂七杂八的东西清理干净，可算能够住人了。

自从被叶文焕纳进叶府，陈秀锦摇身一变成了“主子”，吃穿用度都与从前大不相同，做什么事情都有两三个丫鬟跟着伺候，更别提洒扫房间这种“粗活”了。

事事都由旁人操心自是能落个清闲，但也事事受人约束。这段时间，她听的最多的就是“莫动”、“小心”之类的劝诫，就连种花那点小爱好，也是好说歹说才勉强保留。

当然，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陈秀锦“体弱多病”，下人们都不敢让她轻易走动，生怕一不小心就病上加病。

如今久违地亲自动手干活，让陈秀锦恍如隔世般地想起以前在陈家的日子。

陈德和刘兰香夫妇都是庄家人。

一家人早年住在乡下，日子并不好过，每到夏秋时节，二人一齐去田里做活，留小秀锦一个人在家。

那时候，陈秀锦便时常打扫家里，还会学着父亲的样子搬起板凳在灶台上下烧饭做菜。每当父母一身辛劳地回到家，见到小脸灰灰扑扑的陈秀锦，总会抱起她夸她伶俐懂事。

那是陈秀锦儿时最开心的记忆。

后来，陈秀锦十岁那年，刘兰香如愿生了一个男孩，取名“福年”。福年到来后，夫妇二人脸上时常挂着几分欢喜，日子也渐渐好过起来。

没过多久，陈德和刘兰香攒够银子，举家搬到金陵开起了饭馆。城内酒楼茶馆之间竞争激烈，好在陈德手艺不凡，终究是挺了过来，成功在城东占据一席之地。

陈秀锦曾以为，日子会一直那样平淡和顺地过下去。

然而生活总是事与愿违。

一年之前，七岁的福年在街上被疾驰而过的马车撞断了腿。为了治好儿子，陈德和刘兰香花光了所有积蓄，连原本替陈秀锦准备的嫁妆都散尽了，还是无法承担长久治病的费用。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叶家公子叶文焕跨马游街，相中了外出抓药的陈秀锦。当晚，走投无路的刘兰香紧紧抱着陈秀锦，乞求她同意叶文焕的提亲。

面对泪眼婆娑的刘兰香，陈秀锦想的是，娘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她了。

往事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连带着当初积而未发的情感一起姗姗来迟。

陈秀锦坐在那块塌陷的屋顶下望着天空，轻轻地唤了一声“娘”。

如今，她已是叶家公子的妾室，纵然有朝一日能够离开叶府，又该何去何从？是回到陈家继续陪伴父母、照顾弟弟，还是——

在这无人打扰的空旷之地，陈秀锦沉浸在错乱的思绪中，重新思考起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这时候，她的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片阴影不知何时出现，挡在门口。

一个声音冷冷地说：“你怎么还没有离开？”

陈秀锦一愣，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去，逆着光，看到薛容好整以暇地靠在木门上，目光紧盯着她。

这是陈秀锦第一次看清薛容的脸。

不同于昨日门扉之间匆匆一瞥，如今的视线更加直白，也更加清晰，毫无遮拦地看到了传闻中“疯子”的全貌——

薛容半拢着乌黑长发，面色白如凝脂，眉目漆黑，漂亮的眼中满是阴沉，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陈秀锦却想，这样漂亮的人，怎么会成为府内人人惧怕的疯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