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下鱼 第9章 第九章 手机

好无聊啊。

这个暑假，左银自己一个人在家过。

家里请的阿姨会在固定时间留下做好的饭菜。左银偶尔会吃，但更多时候还是自己亲自下厨。

母亲在部队回不来，只有退休了的外公，每天陪自己练武术，教自己下棋。

哦，对了，还有那个男人。

左银最讨厌的就是参加各种宴会。而那个男人总是逼迫他出席，并结交各种各样的政商界名流。

官商勾结的戏码左银见得太多。曾经的他还会天真地说这是不对的，在经历恶毒的讽刺和严厉的批评后，他就学会了闭嘴。

权利就是这样。一旦获得了呼风唤雨的能力，人就会开始不求上进。

真没意思。

开车去云南的山里捡蘑菇露营都比这有意思。

左银躺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都睡不着。他无聊地翻着手机，点开易曦叶的对话框，刚输入几个字就删掉了。

他应该看不到吧……就那板砖机。

左银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轻轻笑出了声。同时，强烈的，想要联系对方的这种感觉如亿万只蚂蚁在啃食心脏。

左银从未有过必须要做某件事的冲动，于是第二天买了部新手机，联系张一恒给易曦叶送过去，骗易曦叶说新学校给学生分配的联系家长专用机，话费学校报销。至于为什么送给他……就说自己要联系家长自然会联系，不需要学校的破手机好了。

不知道易曦叶会不会信。

某天晚上十一点，易曦叶的头像跳出来一条信息——

“睡了没？”

瞬间，左银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找回灵魂。

“没有，准备再写点题。”从文字表面根本看不出，实际上左银忐忑得手心出汗。

“你不是没有暑假作业吗？怎么在写题？”易曦叶回复道。

“易老师说过，原地踏步就是倒退！”

“不错，学的很快，为师甚感欣慰。”

看来没有什么异常！左银放松下来，内心狂喜。

从此，左银每天都会给易曦叶打一个电话。他会跟易曦叶聊外公的棋法，会向易曦叶请教题目，会分享自己做的饭菜。

新学校有很多外国学生，装修富丽堂皇，俨然一副贵族学校的气派。而左银却看啥啥不顺眼，一回到家就跟易曦叶抱怨这里不如A班，那里不如A班。

高二上册表面过得很平淡，实际却暗流涌动。这所学校里的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这是官N代的地盘，商人的孩子只配当官老爷的小弟。所有人都在拉帮结派，明争暗斗。家长的立场就是孩子的立场，家长的人脉就是孩子的人脉。在这求知求学的年龄，所有人都在谈论知识，却又好像所有人都不关心知识。

这才是本该属于左银的世界。

人总会慢慢被环境影响，并开始适应环境。在学校里，跟左银关系最好的是个美国的金发男生——托马斯。他们经常一起打球一起跑步，有时还会互相切磋一下格斗技巧。托马斯家族在商界知名度可不低，俩人能认识全靠武术社。

相处这么久，托马斯早已发现左银经常跟某个神秘人联系。只要一开始跟那个人聊天，左银就会抛下手里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他忍不住强行凑到左银手机前打算一睹神秘人真容：“快说！是不是你女朋友！”

左银脸上诡异的笑容还没消失：“什么女朋友，那是我在上个学校结交的最要好的哥们儿！”

“胡说！”托马斯的中文好得很，“你的恋爱脸已经出卖了你！我观察你大半年了，可别想糊弄我嗷！”

“真不是，”左银问心无愧地把易曦叶的照片和聊天记录给他看，“他是男生，我怎么跟他谈恋爱？”

“男生不能谈恋爱吗？”托马斯愣住了，“在我们国家，两个男生甚至能结婚！”

这次换左银愣住了。

托马斯没注意左银的异常，继续道：“在我们国家的一些州，同性恋婚姻是合法的，很多国家的人都特地跑来结婚呢！还有……”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左银根本没听到托马斯后面在讲什么。

他被某个事实吓傻了。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了上易曦叶？是高一的寒假？还是……军训的时候？

托马斯的声音逐渐在左银耳边清晰起来。他回过神来打断喋喋不休的托马斯：“如果……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做？”

“啊？”托马斯被他的无厘头问懵了，“什么怎么做？”

“就是……我……喜欢……我是说如果，我喜欢他，我怎么做才好？”

“那就去表白啊，傻瓜！”

……

左银已经好几天没有找易曦叶聊天了。

那就去表白啊，傻瓜！

托马斯的话在他脑海里转个不停。左银寝不能食夜不能寐，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搜索栏里摁下同性婚姻等字样……

那晚的梦很旖旎。梦里的左银顺着手掌下光洁的背脊看上去，回眸朝他微笑的，竟是那双熟悉的，如坠落花瓣似的下垂眼……

……

高二下册，易曦叶发现左银联系他的次数变少了。

应该在忙课业吧，说明他完全适应了新环境，并且不断在进步。

嗯，不错。

易曦叶说过，在必要时刻，他会帮左银一把。现在看来，这个帮助十分有效。

高二结束。

暑假易曦叶依旧没回家。

他已经两年没回家了。

他跟以往的假期一样，在外面租个房子，找打工。

突然有一天，一辆熟悉的黑色奥迪停在易曦叶的租房下。

正好下班的易曦叶不用想就知道车里是谁：“张一恒，你又把你爸的车偷出来玩。”

易曦叶走向驾驶位，却发现开车的并不是想象中的人，不由得诧异道：“左银？你怎么来了？”

左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驾驶室里出，来站到他面前，深深地看着他。

易曦叶感觉左银变了。

个子又长高了一点，已经高他半个头。身体变得更结实了，单薄的短袖T恤下肌肉纹理清晰可见。但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感觉……左银变得不爱笑了。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嘻嘻哈哈地过来揽住自己的肩，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强行带走去下馆子。

而现在，他只是牵起嘴角，微笑且礼貌地问道：“我能上去坐坐吗？”

易曦叶开始看不懂了，有许多疑问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难道是他想错了？

“行啊。”易曦叶走在前面带路。

这是一栋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没有保安，家家户户都装着防盗网。楼道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盏一盏地亮起，跟随着易曦叶停在八楼顶楼左边房门。

“用脱鞋吗？”

“不用，随便坐。”易曦叶把书包往沙发上随意一丢，从厨房拿出半边冰西瓜切开。

左银不知在想什么，坐在沙发上没有动静，直到易曦叶提醒，才拿起一片西瓜慢条斯理地吃着。

“张一恒经常开车带你出去玩儿？”左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什么？”易曦叶没听清似的，懵逼地问道。

“没什么。”左银又不说了。

易曦叶没有继续纠结，问道：“你吃晚饭了么？”

“还没有。”

“想吃些啥？”

“出去吃吧，我已经订了餐厅。”左银吃完最后一口西瓜，抬手看了眼手表。时间正好差不多。

……这种怪异感越来越清晰，就好像一段程序在报错，却又恰好能运行下去。易曦叶想找出问题点，却只能望着警报束手无策。

左银载他来到意餐厅。跟上次的不同，这家餐厅更为高档，乐团在台上轻柔地演奏着，客人们在台下惬意地攀谈着，每个人都身着礼服，显得刚进来的两人如此格格不入。

“这边请。”侍者将他们领进一个两人座的隔间，不用点单，菜早已备齐。

易曦叶不想继续跟他打哑迷，直截了当地问：“你怎么了？”

“你先尝尝这个。”左银没回答，他挖了一块龙虾肉，沾了点奶油酱，放进易曦叶面前的碟子里。

见易曦叶认真地吃了下去，左银接着问：“好吃吗？”

“不错。”易曦叶给出中肯地评价。

左银喉头一动：“我做的菜，跟这个比，哪个好吃？”

“还是你做的好吃。”易曦叶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明明是如往常一样，再普通不过的回答。一般夸赞完后，左银都会得意地哼哼两声。可是今天，他没有得到预料中的结果。

易曦叶刚把龙虾肉吞下去，嘴角还残留了一点奶油酱。这一点白白的酱汁，被左银快速地吻了去。

左银的左手半撑在桌子上，俯身越过餐桌，右手搭在易曦叶耳下脖颈处。他什么都没想，全凭本能地做出这一系列举动。最后一吻快速落下，手似不舍般抚摸了下易曦叶的耳垂。

在这场快速突袭战中，易曦叶吃了毫无防备的亏，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反抗时，一切早已结束。

“什么意思？”易曦叶只来得及把对方的手甩开。他身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些，这样才能跟左银近在咫尺的脸拉开距离。

“我想跟你交往，以恋人的身份。”左银说。

他必须说。他不想再尝受煎熬的滋味，就必须说出来，就像托马斯说的那样。

易曦叶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呵笑一声道：“开什么玩笑。”随即，他站起身想要推开左银。

没想到左银顺势握住了易曦叶的手腕：“我没在开玩笑。”

左银脸上的急躁呼之欲出，眼眶泛红，鹰眼圆瞪。刚刚那推开的举动，就是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易曦叶感到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他也握紧拳头，与左银较起劲来。

“我还不想跟你绝交。”易曦叶的语气冷了下来，镜片也藏不住其眼底的寒光。

这是他第一次对左银生气。

左银恶劣地说：“绝交？我压根儿不会放你走，你怎么跟我绝交？”

易曦叶嗤笑一声，用力将他钳住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转身开门离去。可是左银却快他一步，将刚敞开一条缝的门大力关上，驱身挡在了门前。

两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互相干瞪着，就这样僵持了一分钟。

在这一分钟里，易曦叶冷静了下来。

刚刚他情绪有些激动，下意识想要逃避，而逃避向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易曦叶长叹一口气，捏了捏被抓出红印的手腕，道：“你以前不会朝我发疯……还是说，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左银略微急促的呼吸也平缓下来，磕磕绊绊地说：“对不起……本来不该是这样……我今天只是想、想请你吃顿饭，把心里话说出来……”

他只是想正式一点，制造机会，像个绅士般表达自己的心意。他故技重施“借”走张一恒家的车，托同学的关系以优先于VIP的身份订到晚宴，最后将主角请来。这是他能想象的，最像样的告白了。

只是……看到那白腻的酱汁残留在易曦叶的唇边，这个场景与梦里的某些**画面重合起来……

他没想到本尊的出现比平日里幻想的画面对他的冲击力更大，就那一瞬间，理智脱离了他的掌控，行为全凭本能。

之后，在听到“绝交”两字从易曦叶口中说出时，他突然感到了无穷的恐惧与彷徨。他根本无法想象易曦叶真正离开他的样子。于是他想不择手段地杀死这种可能。

现在，理智回来了，他反而更加害怕。他害怕因为刚才的举动，使告白成功的可能性降至为零。

“所以，你想说的心里话，就是要跟我交往？”易曦叶重新坐回座位上，并示意左银一同坐下。

左银见这是要谈判的样子，便略带忐忑地坐了回去。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越来越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了。”易曦叶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们都是男生。”

左银道：“我明白。我们成年后可以去美国结婚，在那里结婚性别不是问题。然后我们就在美国定居，美国有很多顶尖学府，你可以继续深造，进实验室当科学家。我们还可以……”

“等等，你等一下。”见左银越说越离谱，易曦叶忍不住打断他，“你还没问我愿不愿意呢，就瞎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那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易曦叶不假思索道。

左银试图挽回一下：“先别那么快拒绝！你可以先考察我一下！那什么……不是都会有考察期嘛……你也可以……或者你考虑清楚后实在不愿意……”

左银说到后面，竟越来越难以开口，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道：“你也可以把今天发生的事忘了，当做我没来找过你。你就像以前那样……那样对我，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易曦叶感到很荒唐，惊讶道：“如果你刚才没有发疯，我或许还真会这么骗自己！”

左银：“……”

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左银为了挽回一点印象分，开始不停地给易曦叶夹菜，易曦叶也不客气，继续吃了起来。

其实易曦叶吃的心不在焉，他在思考以后该怎么面对左银。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处理起来十分棘手。前进会永远失去一个朋友，后退会让自己痛苦，既然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误，不如……

一路无话，左银开车将易曦叶送回了家。

离开前，易曦叶将一部手机轻轻放在了座位上。他对左银说：“在你真正长大前，咱们还是尽量少联系吧。”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