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下鱼 第8章 第八章 春节

打三周的工就过春节了，春节前会结一次工资，放两天假再继续出工。这三周，左银每天给易曦叶送便当。他会坐在一旁看易曦叶囫囵吞枣地吃，吃完后迅速将餐具收走带回去。

易曦叶跟左银混熟后，已经知道对方有烹饪的爱好，所以吃的时候非常给面子。至于有时冒上来的不适感，易曦叶将其归咎于与过去垂死挣扎的生活不同，这是从未体验过的来自非亲人的善意，他要学会试着接受。

三周里，易曦叶忙于赚钱，而左银忙于写作业。

他要写两份作业！就因为他看易曦叶每天都没时间写作业，随口说了什么可以帮忙的胡话，结果对方当真了！

想到这里左银就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终于捱到过节，两人的寒假作业也被左银肝了一半。易曦叶的工资拿到手，第一件事就是请左银去吃烧烤。

左银欣慰道：“这能有这成果我功不可没啊！”

易曦叶笑了笑：“想吃什么随便点，吃不完就打包带回去。”

左银朝手上哈了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夜空中消散。他毫不客气地一口啃俩羊肉串，又拿筷子薅下一个烤香菇。

见易曦叶迟迟没动筷，左银侧身看去，只见他拿着手机不知在给谁发着短信。

左银说道：“你都赚到钱了，不如换个智能机，聊天多软件方便啊，短信还要收费呢。”

易曦叶发完短信把手机收进衣兜：“流量套餐太贵了，反而不划算。现在每月八块的月租足够我用了。”

左银没接话。他的视线顺着易曦叶冻红的嘴唇往下移到空荡荡的脖颈处。他仿佛看到易曦叶消散在空中的体温被夜灯衬托出丝丝缕缕的实体，就像他刚刚哈在手上的那口暖气。

明天晚上就是除夕了，到底该怎么过才好？要准备烟花吗？年夜饭吃些啥？要不先买条围巾吧，米色跟他比较搭……

等左银回过神来，发现易曦叶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他连忙狡辩道：“我是想问你喝不喝酒，烤串就该配啤酒！”

“没事，你想喝就去拿吧，我不喝酒。”易曦叶也开始大口吃肉。羊肉驱寒，上面又洒满了辣椒，只吃一口，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这是左银第一次喝酒。才喝半瓶，他就开始晕乎乎的了。但为了维持形象，他默不作声地把剩下半瓶也干完了。

易曦叶见左银话开始变少，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他喊老板把剩下的烤串打包，牵着左银回到住处。

其实是左银自己牵上来的，易曦叶见他脚步不稳，怕他摔了，也就没有放开。

回去后，左银先到浴室洗澡。

易曦叶正在收拾冰箱，不一会儿，浴室里就传来左银的呼唤声——

“小叶砸！快来帮朕看看……这水……这水怎么是凉的……”

……好家伙，我居然成了叶总管。

易曦叶第一次知道左银喝醉后是这么个情况。他把冰箱关好，出去看了眼热水器，冲浴室里的人喊道：“热水器开着呢，你再试试看。”

浴室传来一阵放水声，随后又停了下来，左银喊道：“不行！好冷！”

奇怪，热水器的火没打着，难道是坏了？

易曦叶敲了敲浴室的门：“我进来看看。”

左银赤条条地站在保暖灯下，一手拿着花洒一手握着开关。

易曦叶算是身材匀称，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而左银的肌肉比易曦叶更结实有力。

作为舍友，易曦叶早已与左银坦诚相待过无数次，然而这次，他不知为何多留意了一下对方。

明明当初军训的时候还跟我差不多高，怎么感觉现在比我高了一点？

易曦叶撇嘴，及时将心中那点不服气压下去，开始查看放不出热水的原因。

于是他立马被左银蠢到了。

“你把开关打到冷水档怎么可能出热水？！”易曦叶没好气地抢过花洒，把开关拨到热水档，只听外面“呼”地一声，热水器打着火了。

“大、大胆！”左银皱着脸，劈手夺过花洒，“敢抢朕的东西！来人！把小叶子拖下去打、打二十大板！”

左银的动作幅度很大，易曦叶半边腿都被弄湿了。他不想继续跟疯子较劲，连忙道：“好好好，我这就滚。”

第二天清早，左银在床上打了个激灵，清醒了。

昨晚自己在吃烤串儿……然后……后面的记忆呢？怎么想不起来了？！

他跑去问易曦叶，最后只得到一句话：“建议以后不要喝酒，至少不要让我知道你喝酒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啥，但赔礼道歉肯定是正确的选择。左银趁着易曦叶去采购春联烟花，自己去采购食材的空档，买了条米色的手工针织围巾。

左银给易曦叶戴上围巾时，心里有些诧异，却又因为易曦叶没有拒绝自己而感到一丝窃喜。

这是左银过的最忙碌最幸福的一个春节。两个人做了八个菜，导致后面一个星期都在吃剩菜。还有一大捆烟花。大家都在看春晚包饺子，他们在顶楼放烟花。

左银在似流星的烟火中，默默许了个愿。他希望以后每天都能过现在这样的生活，每天都能在做好饭菜时，看到旁边那人坐在餐桌前，对他露出期待又赞许的笑容。

时间飞逝。无人管束，肆意疯狂的日子持续到开学。

寒假归来，张一恒把头发剃成了小平头。大家多少都有点新变化，这很正常。

但他见到左银……觉得……眼前这人看着没啥变化，但又好像变化很大，到底怎么回事儿……

不管了，说正事要紧。

张一恒晚自习趁老师没来监督，跟左银前面的同学换了座位。

他转身瞪着左银，咬牙切齿地偷偷说道：“你完了！你猜猜你过年没回家，家里发生了啥事儿？”

左银满不在乎地敷衍道：“嗯，不想知道。”

张一恒可不会管左银什么态度，直接切入重点：“你应该读完这一学期就要转学回北京了。”

听此，左银终于正眼瞧他。

张一恒继续道：“你老爹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跟你外公吵得不可开交。你可真行，说断联就断联，连你外公的电话都不接，啧啧……”

张一恒见左银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立马不再摇头晃脑：“他们找来我家了！我只交代了你在这儿读书！你在哪儿过的年我可是一点都没透露！我发誓！”

左银冷哼一声：“一条绳上的蚂蚱，量你也不敢！”

左银的同桌——易曦叶可是完完整整地听到了这段对话。作为参与其中的一员，他不得不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左银还在想怎么糊弄过去呢，张一恒就已经嘴快地全部说了出去：“他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如果他寒假能正常回家，他爸应该还被蒙在鼓里，以为他在老妈那边正常读书。可是他寒假直接失联了，他爸才发现他在我这边鬼混！哇塞……整个寒假都在到处找人呐！”

“别说了。”

“然后呢？”

易曦叶和左银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可说的内容完全相反。

张一恒左右看了看，决定听易曦叶的。他继续道：“他外公是他们家的唯一知情者，发生了这种事他爸当然跟老爷子吵了一架。老爷子想着把他喊回来过年，服个软认个错，就啥事儿也没有了，谁知他连他外公都拉黑，真是伤老爷子的心！”

左银托腮低着头，表情藏在头发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易曦叶明白了。难怪整个假期，除了自己外，没有任何人打电话找过左银，左银也没找过任何人，包括聊天软件。

“现在你在家里的靠山都没了，你打算怎么办？”他捏了捏眉心，问左银。

“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打扰到我们。”左银的语气十分平淡，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懊悔，就好像在谈论天气一般。

以易曦叶的敏锐，早已捕捉到这个“们”字用的不对。但现在不是纠正这个的时候。

他说：“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对抗才能获得真正的独立。”

“说的真轻巧，”左银笑着摇了摇头，“我拿什么去对抗。”

“是你自己把对抗的资本放弃了。”

突然“轰隆”一声，有道雷在左银脑子里炸开。

易曦叶的话犹如禁忌的黑魔法，逆天而为地将病入膏肓的他救活了。

左银想明白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像中了邪，满心满眼只有易曦叶，吃饭想的是他，睡觉想的是他！

他就像失了魂的傀儡，被易曦叶的一举一动牵着鼻子走，于是忘记了最爱自己的家人。

本来他有突破困境的机会，却……

“要记住，永远不要辜负那些爱着你的人。”

“我明白了。”左银云淡风轻地笑着，没有人知道他内心塞满了恐慌，“看来，我只能陪你们玩儿半年了。”

张一恒见左银此等反应，夸张地扶住了掉下来的下巴：“左哥，这就完了？你、你不去闹吗？”

“闹啥？我是那种喜欢闹事儿的人吗？！”

“你怎么了？！要是搁以前，你应该立马课也不上跑去找你爸对峙才对！”

左银没理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转头问易曦叶：“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易曦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扯到自己，有点懵地诚实答道：“当然啊，不然我还能像你一样随便转学？”

在这个时候转学其实不太明智，高一高二正是打基础的阶段，转学会带来一系列问题，适应能力差的人成绩很可能就此一落千丈。但左银却是迫不得已，必须这么做。

易曦叶想，要不在必要时刻帮他一把吧。

高一下册，班主任宣布了一件大事——全国知识竞赛开始了。每门学科各设奖项，每人最多报两门。比赛形式包括笔试和抢答两个环节。海选赛只有笔试，入围海选才能进入总决赛。

这个比赛历届高一A班向来全员参加。现如今的高二高三A班已经参加过了，便不会再报名。

易曦叶报了生物和化学，左银报了数学和物理，就连张一恒都报了个语文。

在培训期间，每人每天都要多做好几套卷子，下晚自习后留下的人也越来越多。

易曦叶宿舍四人更是团结，每人贡献一盏台灯，围着桌子刷题刷到十二点再睡觉。

海选比赛地点选址就近考点，总决赛地点在上海。易曦叶的两个科目都入选了决赛，左银只有物理入选，而张一恒惨遭淘汰。

去上海的路途中，易曦叶兴奋的有些坐不住。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

左银好心地把靠窗的位置让给他，让他能看清窗外的景色。

那一朵朵白云在脚下的感觉，好像身处天国之中。如果姐姐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很开心吧？

可惜手机不能拍照……对了！

“借你手机用一下。”易曦叶拿过左银的手机，对着窗外一顿猛拍。左银的手机密码易曦叶一直都知道，他经常拿来玩消消乐。

“到时把照片发给我。”他把手机还给左银，从背包里拿出一袋零食开始吃。

左银吃着易曦叶的零食，说：“要不咱俩暑假去云南玩玩儿，那里可以采野蘑菇，还能在野外露营。”

“没钱。”易曦叶想也没想就拒绝了，“那蘑菇你敢采我还不敢吃呢。”

“别啊。”左银试图劝说，“这次比赛奖金两千，你能拿四千，肯定够了！”

“你怎么知道我能拿四千？”

“第一名两千，你能拿两个第一名，可不就是四千嘛。”说到这儿，左银忽然叹了口气，“要是你全部科目都参加就好了，那何止能去云南啊！”

“唉，”易曦叶学他叹了口气，“要是我会分身术就好了，就能参加所有科目了。”

俩人对视一秒，哈哈大笑起来。

这次的竞赛不出所料，易曦叶一骑绝尘拿下两个冠军。左银超常发挥，居然拿到了物理亚军。A班进决赛的同学多多少少都拿到了名次，然而冠军除了易曦叶的两个，还有学习委员的一个英语冠军。

易曦叶被欢声笑语包围，却不知道有双陌生的眼睛，悄悄地把视线放在了他的身上。

这些奖金被易曦叶拿来充当生活费。当然，他没忘记请老师同学们吃一顿大餐。

当人忙碌的时候，时间总是过的很快。高一的生活就这么结束了。或许这个暑假就是他们最后在一起的时光，或许从这一刻起，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左银没有看男人一眼，默不作声地上了车。

这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明天还有一场班会，暑假就正式开始了。就在这夕阳撒下光辉的下午，在这课间的十分钟，他静悄悄地离开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以至于易曦叶回到宿舍只看到空荡荡的下铺。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以至于晚自习时同学们都在问左银去哪儿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希望能快点离开，希望他的同学们没有见到他的父亲。

可是，如果我离开了，你会想我吗？

可是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