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姐又一次敲开我的门时,我正在外卖软件上挑选今天的盖浇饭。萍姐查看完电表和水表,计算出这个月的水电费,一共一百块钱。
我把钱转给她时,她忽然问我:“手机屏幕怎么摔坏了?”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原来我的手机屏幕上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
“不知道什么时候摔坏的。”我说。
萍姐收到钱后,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我的身上,捋了一下她的头发,直到我点完今天的外卖。
手机页面显示支付成功的那一刻,她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是这样,我给你重新介绍了一份工作。”
也许萍姐是一个热心市民,我不知道。她也许对每一个没有工作的租户都是这样热情。我如是想,于是拥有了拒绝的勇气。
“谢谢。”我说,“但......”
但,这个字代表了转折。我的话没有说完,思前想后,也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话语,于是对话在这里静止了好一会。
萍姐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说。我的儿子和你一样大,我懂现在年轻人的不容易。”
她继续收收电费去了。
我的外卖很快到了。我打开外卖盖子,心想,今天的是青椒炒肉丝盖浇饭。好多青椒,肉丝几乎没有。
我去看窗外的树,窗外的树郁郁青青。
......
我又一次连续好多天没有看见朝也。这个结果令我十分满意,朝也就应该这样,永远不要出现在阳光公寓里,不要出现在我的身边。
大概过了很久,我仍然没有再看见朝也。但我见到萍姐口中与我年纪相仿的儿子。他剪着一个十分板正的寸头,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显得人挺拔修长,干练利落,精气神十足。
我还是记住一些别人的故事。
在朝也给我讲过的睡前故事里,有过他的身影。他很早,大概是初中的时候,就辍学不再念书,出去学习手艺,后来挣了一笔钱,就买下了这栋阳光公寓给妈妈。
我站在窗户边上,看见萍姐拍了拍他的背,和坐在树下下象棋的几个大爷说了些什么,于是大爷们就停下手里的棋,回答一点什么。我听不清楚,但大家都高兴地笑起来。
过了两天,萍姐又一次敲开我的门。她满面红光,朝我笑起来,给了我两盒喜糖,我看着盒子上的依靠在一起的两个卡通小人,这时才知道,原来她的儿子前两天结婚了。
萍姐挨家挨户地送去喜糖,我听到左邻右舍,楼上楼下好多人在说:“萍姐,你这儿子可真有出息啊。”
“屁的出息。”萍姐的语气却不像是在责怪,“三十了才结婚,快急死我了。”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等到所有的声音都熄灭,我迷迷糊糊地睡着。我开始做一个梦,梦到房间四面的墙体同时向我塌陷,我能够拥有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惊醒过来,捂住剧烈跳动的心口。
相似的梦,我连续做了好几个晚上。
我觉得自己正在生一场严重的疾病。我的心跳在半夜加速,像是在离开胸膛,我像是一条在岸边挣扎的鱼,快要呼吸不过来。
我想到死亡。我无数次想到死亡,可是这一回我感觉它真的就要降临。我忽然感到浑身冰冷,像是坠入冰窖。
我摸到手机拨打120。
救护车的声音在夜晚太突兀,刺耳,像是要坏破些什么——那可能是某个小孩的美梦。
救护人员将我从房间里抬出去时,我好像看见住在隔壁的小女孩,抱着一只毛绒玩具,站在门口惊恐地喊:“叔叔怎么了?他要死掉了吗?”
在救护车的轰鸣声里,我被送进医院的急救室,从始至终我都努力睁大眼睛,惶恐自己闭上眼睛之后,就真的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害怕死亡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要一死了之,可是当它真正要降临的时候,我却是如此胆怯。
医生在给我戴上呼吸机前,我几乎快要哭出来,问:“我会死吗?”
没有回答。
我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直到被推出急救室,医生一脸平静地看着我,说:“你没事。”
我愣愣地看着医生。
我不记得在急救室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医生如此冷静地断定我没有事。我要求住院,但医生说:“你真的没事。”
“我呼吸不过来。”我强调。
“你太焦虑了。”医生说,“平时神经一直紧绷着,所以出现这样的问题。”
我仍然坚持住院。
住院楼的旁边正在建造新的楼,每天早上八点钟,施工的声音会准时响起。我看着窗外的楼层,一天两天,多了一层,又多了一层。
我忽然很想吸烟。
于是我回到阳光公寓,从衣柜里翻出剩下的半包烟。
它被我遗落在衣柜里很久,吸进肺里的时候我似乎感受到衣柜里的木头味道,我坐在门口吸完一根,接着吸第二根。
这时隔壁上小学的小女孩背着她的天蓝色书包回来了,他的父母跟在旁边,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听到她的妈妈的声音响起来:“你不要坐在这里吸烟啊,吓死人了!”
小女孩咳了一声,她的妈妈又说:“楼道里全是烟味,你这样影响我们孩子的。”
“不影响!”小女孩立刻喊了一声。
她的爸爸把她塞回隔壁房间里。
我低着头,看手里剩下的半根烟,看鲜红的碎火时隐时现,没看到那一家人的表情,但我想应该不会太好。
再怎么样,我也不应该去影响祖国的花朵。
我起身下楼,外面还剩下一点光亮,依稀间我又看到那只黑狗在垃圾桶旁边的垃圾堆里翻找。
我沉默地看,直到地平线处的最后一点光亮都要消失,再也看不见那只黑狗。
我走到垃圾堆旁边坐下,听着这只黑狗带来的窸窸窣窣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去,白雾在我的眼前聚起又散开,我的眼前就多出一个身影。
“你踹得那一脚,一点都不疼。”
我抬起头看,看到熟悉又陌生的笑脸。我低下头。
朝也挨着我坐下来。
我忽然闻到一股恶心的臭味,是从垃圾桶里散发出来的。
“陈浮。”朝也喊我的名字,他说,“你要臭掉了。”
“为什么还要出现?”我问。
“我们接吻吧。”朝也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
我诧异地看着朝也,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是说:“我说了,我不想看见你。”
朝也凑过来,紧紧贴住我的嘴唇。我心中一颤,好像按开了哪里的开关,四周的路灯就在此刻,都亮了起来。
我看见朝也正在发颤的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