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去买新的被单,一直都没有。但朝也还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然后和我一起睡觉,好像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一样。
但我觉得不至于,朝也怎么看都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和快要腐烂的阳光公寓格格不入。再怎么样都不会没有地方去。
朝也双手合十,作出虔诚的祈求姿态,说道:“我想和你一起睡,求你收留我吧。”
说着说着,他自己笑起来,瘦弱的肩膀在宽大的衬衣下面发颤。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人和人之间需要一些边界,一些距离,不可以太亲密,不可以无话不谈。可是朝也显然不知道。
我们睡在一起,他总会慢慢、慢慢地靠近我,最后抱住我,我的身体就僵住,想要推开他,但他的手指摸到我的下巴上。
我忍不住“嘶——”了一声,痛的。
朝也说:“下巴上有一个好大的包。”
我还没从那阵疼痛里走出来,朝也的指腹在上面轻轻蹭了蹭,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有些心疼的样子。
我就没有再想起要推开朝也这件事。
我开始认真计算,计算已经多久没有睡好一个觉。因为缺少睡眠,下巴上总是生长出一个硬硬包,在同一个位置,长出又消失,消失又长出,如此周而复置,一碰就疼。
朝也在我的耳边问:“为什么睡不着,有什么心事吗?”
我闭上眼睛。
我的心事,我的心事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但我此刻在想,如果我告诉朝也,我的心事是希望出现奇迹,时光倒流,让我回到过去,朝也会不会笑话我。
我想他一定会。
我不说话,朝也又继续问:“那你,有什么梦想吗?”
果然,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谈论梦想。我有些想笑,可是朝也的话永不停歇,他说:“算了,陈浮,我跟你讲一个睡前故事吧。”
朝也开始讲他的睡前故事了,不止一个。
“住在我们旁边,有一个是一家人口。妈妈在纸箱厂里上班,爸爸也在。他们有一个女儿,大概**岁的样子,在离这儿不远的小学上学,每天都会背着一个天蓝色的、大大的书包出门,头上扎着两条小辫子。以前有好几次她在楼梯间里碰到你,都想要和你打招呼。”
“可是你的表情实在是太臭了,把人家小朋友吓跑了。”
“我们楼上的,是一位姓王的阿姨,她呢是一个单亲妈妈,在一家家政公司上班,每天都早早地出门,到很晚才回家。还有顶楼,有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男生,在一家物流公司送快递,每天忙完回来都会去天台看他种在泡沫箱里面的蔬菜。”
“不过他的蔬菜一直都没有长好。”
“我们楼下,住了好几个在工地搬砖的工人。这个工地是一个正在修建的校区,有次下楼的时候,我看到他们结群回来,一个很瘦的工人说,如果他的孩子以后能在这个学校上学就好了。”
“还有......”
朝也讲了很多关于阳光公寓里面的人。我安静地听着,却不愿意去记得这些。
我想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大部分人在讲不清楚自己的故事时,就已经有人把他的故事讲了出来。
“睡着啦?”朝也忽然放轻了声音。
我回答他:“谁跟你是‘我们’?”
......
我对朝也擅自将我和他划分成“我们”感到不满。我和朝也不是同一类人,阳光公寓属于我,但不属于朝也。
这个词,我也很久不用。它被我从字典里移除,和垃圾一起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面。
朝也开始讲“从前”。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有一个梦想,成为一名游戏设计师。因为玩游戏是他从小的爱好。在他还是一名光荣的小学生时,就已经开始沉迷于各类游戏。那还是大家在用小灵通,电视需要连接天线的年代。他会在每天放学后,偷用爸爸的手机玩消除方块的游戏,明明奶奶还在家里伦理连续剧,他就闹着要用遥控器在电视机上玩超级玛丽。”
“后来这个小男孩长大了一点,从小学生变成初中生,省下早饭买了一台触屏手机,躲在被子里玩游戏到半夜,第二天顶着个黑眼圈去学校,倒头就睡,于是成绩一落千丈。任课老师和班主任就把他的家长喊过来,询问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个男孩非常诚实,说是因为在玩游戏。”
“语文老师就想要引他走向正途,给他布置了一个叫做《我有一个梦想》的作文题目,于是他呢,就在方格纸上写:我要发明游戏。你猜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短暂的停顿后,朝也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笑音:“这句话被语文老师用红笔圈了出来,男孩被叫到办公室里,语文老师用红笔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脑袋,问,游戏游戏,就知道游戏。什么时候能把心思花在学习上?”
“于是他就只好把那页作文纸撕掉,塞进抽屉锁起来,重新写:我的梦想是好好学习,长大以后报效祖国。”
朝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故事讲述者,至少睡前故事讲得十分垃圾,让我睡意全无。
“睡着啦?”朝也还是放轻声音问。
我盯着黑不见底的天花板,过了会,慢吞吞地给出反应:“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朝也追问:“那你喜欢他的梦想吗?”
我侧过头去。明明房间里很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够看清楚朝也的眼睛,他藏在眼底的笑意,他颤动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嘴角下面一颗小小的痣。
我们对视了一会,我就好像连同朝也的呼吸也看见。
“不喜欢。”我回答。
“你说谎。”朝也说。
朝也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竟有些寒意,像是裹在深秋的风里面,吹进我的耳朵,一路向下,从心脏到脚底,我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因为这三个字微微一颤。
我踹了朝也一脚。
朝也毫不设防,他对人对事总是这样没有任何提防心。于是他被我踹到地上,手机从他的身上掉出去,砸到地上,屏幕亮起来,发出微弱的光亮。
我绷紧着脸,盯着那块微弱的光亮看,紧接着,我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你真的很让人讨厌,我不想再看见你。”
朝也没有再说话了。我也没有再说话。
我躺回去,我不再能看见这个夜晚的任何东西,只有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浮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有的时候我在想,我是很讨厌朝也的,一定是很讨厌的,讨厌他讲的睡前故事和他的肆意无畏。
有的时候我在想,阳光公寓的楼层不隔音,手机砸在地上的沉闷声响,或许吵醒了我们楼下的某位租户。
我想了很久,或许也没多久。我摸了摸旁边朝也躺过的地方,空空荡荡,没有温度,好像他就没有来过我的身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