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臻回去的路上就听下人回禀说陈璟在她书房等了一整天,她手上提着一壶酒改变了方向,脚步虚浮缓慢朝着书房去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并未见着人,她也不急,绕行到书桌前颓然坐下,酒水被她灌进喉咙,连日来的疲惫一起涌了上来,她趴在桌子上,视线落在侧方画像上,声音低沉沙哑。
“她们说你过来了,怎么躲着不出来,还怕我呢?”
躲在屏风后的男子听到声音眸光如炬,等了许久方才探出脑袋,看向女子桌前的身影。
烛火闪烁,他闻到了些许酒气,壮大胆气,在距离她不远的墙壁上挂着的赫然就是他父亲的画像。
这画像挂的隐蔽,但在她的位置却刚好看的清楚。
“一早过来,用过饭吗?”
女子眼睛未曾离开画像,口中随意闲聊出声,或许因着疲惫,声音听着有些倦怠。陈璟握紧了手中簪子,从屏风后出来,张口就问,“你为什么会有我爹的画像?”
听到这话,上官臻移开视线,最后却落在身量纤瘦的小人身上,眸光有一瞬间的失神,烛光照美人,夜色掩盖下,他与那画像上的人像极了,很快她就移开了视线自嘲一笑,酒水下肚,却是笑的好看。
“你爹视我为挚友,把你都托付给我了,一副画像又算得了什么?”
陈璟沉默了,他走近了两步,看上官臻醉意明显,他手里攥着的簪子收紧,紧张得快要呼吸不上来。
上官臻随意瞥了两眼,看到他手里捏着的发簪,咽下一口酒笑着道:“小子,想恩将仇报啊?”
陈璟瞬间停住,慌乱摊开手,“没,没有,是他们送过来的首饰,我想让你看看好不好看。”
上官臻看了一眼他头上的发带,无情拆穿,“这簪子你现在戴不了。”
到了此时,看着上官臻深邃如墨的眸子,陈璟渐渐安静了下来,原本蓄起的勇气瞬间土崩瓦解。
他所在之地本就是他国,所见遍地皆敌,若没有上官臻的援手,他早已死在大牢之中了。是她一直以来的优待让他误以为两人是平等的,然而她是战胜国的七殿下,他不过是个俘虏。
所以当他骤然得知她可能是导致他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之时,他愤怒极了,不假思索的想要报仇。
实际上是他太蠢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只凭借他人口舌之言就一时激愤上头,但是被她那双仿佛能够穿透内心的眼睛看一眼,陈璟就没了勇气,只能挤出一个笑来。
“我戴不了,殿下能戴。”
上官臻并未回应,却就这么看着他,烛火摇曳,光线落在男子的脸上,那双清润的眸子此时正彷徨无措地看着她,像极了那人。
陈璟捏着簪子,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当年我跟着去远峰谈和亲事宜的使团一同出发,你父亲是路上遇到的商队里唯一的小郎君,那时我就说过,我要娶他。”
上官臻这话不可谓不惊人。
“我从未见过如此鲜活明亮充满朝气的男子,口舌伶俐,三两句就能让人把他的货物全部买下,那时他一身抱负,带着全村的青年在两国边境来回跑商路,他分明是年纪最小的,但却是所有人的主事。”
“我与他同行一路,他会给我烤肉吃,会变戏法给我看,还会唱我从没听过的曲子……”
虽然不知她为何与他说这些,但听着她提起这些,陈璟眼前仿佛浮现出小的时候爹爹带他外出时的场景,那时的他对于什么都会的爹爹也是崇拜得不行。
“那时我就认定了他,与他约定好等我长大就娶他过门,他笑着应了,转头却嫁给了远峰皇嗣。”
陈璟顿住,略一思索张口问道:“所以你是为了我爹才救的我?”
“还不算笨。”上官臻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陈璟被她拉近,簪子掉在地上,他踉跄跌到在她座旁,就听上官臻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不妨告诉你,当初在大牢里是你父亲求着与本王做交易,但他失约了。”
上官臻抬起他的下巴,眸含审视,压迫感十足,“你这条命现在还是本王的。”
陈璟本就是鼓起的勇气,到了这里彻底被击垮了,哪怕明知道眼前之人可能是间接导致他落入此等境地之人,他也很难再拿起凶器去质问她。
他看着上方女子居高临下的目光,似乎在衡量他的价值时他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抖。
所以,她只是因着父亲的缘故,才会在他落难之时不惜一切代价救下他,如今父亲失踪,他就成了她手里的人质。
他嗓音沙哑,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幼犬,但出口的话却大胆。
“你既然喜欢我爹爹,那你就是要当我继母的人,你对我好些,我会在爹爹面前为你说好话的。”
上官臻松了手,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她把人养着自然不是为了给自己养个隐患,她会可怜他,但绝不会养虎为患。
一个展露獠牙能屈能伸的小子,她眯起眼睛道:“继母?”
“其实在我娘纳侍之后我爹爹私底下就和我娘分开了,除了每年的大日子其他时候爹爹都不在府里,你想要与我爹爹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
上官臻不知此事,拉他过来在身侧坐下,“继续说。”
“那时候我爹常与我娘争吵,我爹说了忠贞是一种选择,是极为在意对方,唯恐失去的表现,所以唯此一人。若是女子可以纳侍,男子亦可多妻,天底下哪里还有真情?”
他看向上官臻似乎在认真思考他的话,他又道:“你想要和我爹爹在一起,就只能有我爹爹一个人。”
“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也只有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不意外了。”上官臻眼中笑意浓厚,看着那高悬的画像,她目光缱绻。
“本王允了,王府之内有本王护着你,只盼你说到做到,若来日找到你爹,当为本王进些好话。”
陈璟伸出小指,“拉钩。”
“幼不幼稚?”
上官臻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勉为其难伸出手指给他,只见他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什么,最后大拇指贴上盖了章,这才稍稍松了气。
上官臻走了,陈璟看着高悬的画像,眼眶渐渐湿润,来到庆康他曾夜夜不能入睡,爹爹曾告诉他,“小璟,你要记住,只要能活下去,其余什么都不必放在心上,不要活在仇恨里,要让自己开心。”
他呼吸放缓了些,却抱着腿哭了很久,直到累到睡过去他感觉好像是爹爹抱起了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他入睡。
直到天色亮起,他睁开眼才发现他还在上官臻的书房,躺在内室榻上身上盖着被子。
他坐起身,看着四下无人的屋子,床头却放着昨日他拿过来的簪子,他一惊,下意识掀开被子起身,就见秦嬷嬷开门进来了,“哎哟小郎君可算是醒了,来来来伺候小郎君起身。”
几名男侍伺候他起身,陈璟却抓着被子,看向秦嬷嬷,“她呢?”
“小郎君问殿下吗,殿下一早就出府了,有什么事你跟老奴说也是一样的。”
陈璟抿了抿嘴,“她有说什么吗?”
“殿下没说什么。”
陈璟这才松了口气,昨夜当真惊险,若他当真动手,只怕爹爹的情谊也不一定能护得住他。
如今她既然让人为他授课,那就证明不再追究昨晚的事了,他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既来之则安之,爹爹说的对,没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他要活下去。爹爹如今下落不明,他已经知道上官臻必然会去找,那他必须留下,借着她的手找到人。
既然要久住,他就得知道是谁不想他过得好,几次三番给他找麻烦,否则睡觉都不踏实。
“秦嬷嬷,先前殿下说能让我自己处置那些人……”
他推开想要伺候他的人起身,秦嬷嬷在屏风后听着这话迟疑道:“小郎君的伤……”
“无妨,我的伤已经不碍事了,还是早些处置了吧。”
秦嬷嬷看他坚持,就说让他先回长明院,回头把人送过去。
……
琉璃已经等了一整日,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连忙迎上去,“主子出去怎么也不带个人,若非前头传话回来咱们昨晚可都不敢睡了。”
陈璟看了他一眼,实在是这人容貌不俗,在一种随应里格外出众,偏偏他又是最先与他亲近的。
看着看着他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感。
就在这时,前院的人押着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过来,见到陈璟,几人露出不服气的模样,被秦嬷嬷看着这才不情不愿地跪下。
他缓步走到几人身前,抬起几人的脸仔细端详了片刻,被几人怒目而视的神情逗笑,“就这等姿容,若说被人指使还有可能,若说是为了争殿下的宠爱与我为难,我是怎么也不信的。”
能成为皇室侍郎的,容貌气度不说万里挑一,那也是极为出众的,这些人即便在府里也是平平无奇,即便没有他,也绝无可能入上官臻的眼。
但他们先前分明故意羞辱他,言行间看来,确实为争风吃醋,只是不知这背后是否还有旁人。
他看向几人,几人被他这话气得够呛,目眦欲裂,挣扎着不服气得很。
“殿下说了,你们几个交给我处置了,你们说,我要怎么处罚你们才好?”
看着几人防备忌惮的眼神,陈璟继续道:“殿下说要让你们服气,那今日咱们就来说一说你们所犯之事。”
“我是殿下带回来的,自然也就是府上的客人,你等为王府家仆,却趁着主人不在欺辱客人,以下犯上。”
“若不重罚,以后府里有样学样,哪里还有规矩可言,不如就仗责四十,以儆效尤。”
这话一出,秦嬷嬷就是一惊,出声劝道:“璟郎君,他们毕竟是王府的家生子,满府都看着的,若是罚得狠了……”
这些男子年岁都不大,若当真四十杖下去,有没有命都难说,殿下让她来看着就是不想闹出人命,她一脸为难。
“秦嬷嬷,殿下说的是要能够服众,其他的一切交给我对吧?”
“这……”
“秦嬷嬷放心,我心中有数,先行刑吧。”
秦嬷嬷可不敢信他,有殿下的话在前头,没闹出人命之前她也不好阻拦,只能示意人过来行刑。同时对着旁边的人招呼一声,让她们快去把这些人的长辈找来。
她在一旁站着,想着等会看情况不妙还是要拦一拦的。
三人被关了一天多,也没吃好睡好,被陈璟抓烂的伤如今依然清晰可见,但他们并没有太过慌乱,毕竟他们有这层身份在这儿,再加上有人撑腰,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出什么事。
如今见着陈璟要杖刑他们,偏偏秦嬷嬷也纵容着他,这才慌了神。
在府里的谁不知道,秦嬷嬷是殿下身边最亲近的人了,她的意思就是殿下的意思。
“不可以,你不可以,殿下,我们要见殿下!”
“我们是为了殿下抱不平,只是为了个外人殿下为何这样苛责?”
此时不少院中的下人发现了这出闹剧,纷纷凑过来观看,琉璃见状,小声提醒道:“主子……”
陈璟看了他一眼,并未理会,看着那三人道:“殿下今日出去了,你们的命如今捏在我的手上,我这伤口现在还疼着的,你们说我要怎样才能解这心头之恨?”
几人被他盯着,顿时慌了神,这才明白陈璟如今已是能掌握他们命运的人了,顿时偃旗息鼓张口求饶,“我们不敢了,我们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们吧。”
“那你们不妨告诉我是谁指使你们的?”
为首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忽然反应了过来,瑟缩道:“没有人指使,我们就是看不得你连累殿下。”
“我刚入府时你们怎么没有动手,若当真恨的咬牙切齿,该是一刻也等不得才是。”
“我们……我们是怕殿下责罚。”
“那现在就不怕了?”
这话让三人沉默了下来,秦嬷嬷在一旁看着,也看出了些章法,视线落在陈璟身上,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还能有这般成算。
“行刑。”陈璟却后退一步,张口就道。
秦嬷嬷也不再阻拦了,长明院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几人生在王府长在王府,从来没有受过什么苦,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被按着打板子,既丢人又难捱。
起初他们还忍耐着,三五板子之后皮肉被打烂,疼痛席卷全身的同时恐惧在萦绕在每个人心里。
没有人救他们,一场板子打下来就算不死人也废了,他们哭爹喊娘,指望着人来救他们。
或许是盼望灵验了,一群人匆匆赶来,一见这情形吓坏了,“我的儿,这是做什么,秦嬷嬷这孩子还小啊,可不能再打了,打出个好歹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常大厨,你儿子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殿下已经发话了,这事让璟郎君处理,你若是还想要儿子的命,还是劝劝他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吧。”
陈璟看向秦嬷嬷,没想到她会帮他说话。
有了这一遭,一切就简单多了,当娘当爹的哪里能看着儿子受苦,纷纷在旁边劝他们开口。
“我的儿,说了吧,再如何也不如自己小命重要,有咱们在府里这么多年的情分,总能保下你的……”
几人涕泪横流,终于是扛不住了,“是杜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