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笔册 第3章 第 3 章

竹林禁地这四个字直到那日深夜都在司洛脑袋里挥之不去。

因着老管家的一席话，司洛好奇心使然，晌午出门散步便是朝着凌坤每日去的方向。

这么些年，她倒是从没听说过竹林里有禁地。

但依照她采花的习惯，也定然不会往那个常年晒不到太阳的地方走。

连日的雨才停，铺了石板的路面虽没有无法落脚的泥泞，却也湿滑极了，不小心就能滑个跟头。

司洛把步子放得极慢，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的，毕竟一路上都无人看守，倒不像是有什么危险。

但越往深处走，雾气也就越大，更给这个无人造访的地方施了层面纱。

跟在她身后的婢女棠彩东张西望地观察，可什么也看不到。

担心司洛害怕，她赶忙宽慰：“该是常年晒不到太阳的缘故吧，湿气才会这么大。”

“这里又没山遮挡，怎么会常年晒不到日光？”

棠彩犹豫了下，答：“许是林子太密？不像咱采花那边，竹子种地稀疏。”

她说的勉强有道理，司洛低下头继续专注脚下的湿滑。

正在经过一段上坡的路，路面石板也改为用鹅卵石子铺就的石阶。正有雨水顺着细缝往山下流，让原本就湿滑的石阶更加不好走。

司洛卷了卷裙摆，扶着一侧的竹栅栏，继续往上。

“林子那么大，这里面的路、灯、甚至栅栏都是咱家修的吗？”

棠彩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看路的同时，也观察起她提到的这些。但这里台阶极陡，若是滑倒掉下山去恐怕也得摔个粉身碎骨，她不敢大意，回答也显得敷衍了些。

“应该是吧，从没听主母提过。但这偌大的林子里就咱赫府的人住，想必是先祖们修的。”

司洛自打有记忆，就跟着祖母来避暑。

这里是家的一部分，她自然也从没思考过这么大的林子究竟是谁在管理。

只是沿路都看不到杂草，脚下的石阶也无青苔的痕迹，就连扶手都没有常年不用的瘢痕和裂纹，想必是雇了人时常修葺的。

但老管家说这方向是禁地，十多年无人造访。

司洛不禁感到奇怪。

既然归为禁地，又为什么会这么耐心地修缮这里？直接断了路不是更好？

一连串问题浮现，但眼前雾气越发浓重，她也不敢太分神想别的。

专注脚下时，她想起这几日打伞上山的凌坤，雨水这般凶猛，他冒着摔下山的风险来做什么？

眼下无雨，她两手紧扶扶手，脚底可是打滑得厉害。

凌坤还打着伞，他怎么上山的？

“五小姐！你看！”

彩棠忽然拍她后肩，手臂从她身侧指向正前方雾气弥漫的尽头。

“是——”司洛看不清，又虚了虚眼，“——是个牌楼？”

“嗯，这么粗的柱子，应该是个牌楼！”

牌楼通常被用作道路的指引，或者是为了划定某些特定区域的边界。

方才来的路口处立了块木牌，若以那木牌为界限划分禁区，这牌楼又是做什么用的？

司洛没再往上走，而是专心致志看向小径尽头的建筑。

雾气太大，那牌楼虽离得不远，却也不好瞧清上面的字迹。她使劲虚着眼，才发现那是个飞檐翘角的三门牌楼。

不知是不是阴暗的缘故，原本红色的石柱显得格外斑驳。

上侧的楼顶，斗拱本该是五彩斑斓的，现在看上去也灰突突的，毫无光彩。就连正中的牌匾也挂地歪七扭八，上面的字更是看不出名堂。

司洛下意识感到一丝凉意，她忽然觉得这孤零零的牌楼太过于苍凉，与修葺精致的小径相比，着实格格不入，就仿佛被人硬生生抛弃了那样，令人觉得哀伤。

也不知是走得深了，还是天色渐晚。

司洛裸露在外面的双手和挽起裙摆的双腿逐渐感受到一股无法摆脱的阴冷，这种冷不属于酷暑的凉爽，更像是一种没有人气的，独独属于黑暗的恶寒。

这种恶寒会追逐任何带有温度的东西，而后缠绕，侵蚀，霸占，直至将所有的一切拉入黑暗，永远夺去生机。

“这，什么地？”

司洛的确有些害怕，但她不愿被棠彩看出，抑制着这种情绪，强装镇定。

然而，棠彩没有回应。

司洛以为她没听清，便又重复了问题。

“这到底什么地？”

一阵恶臭的风袭来，迫使她捂住了鼻子。

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你问题真多——呵——”

陌生嘶哑的声音紧贴着后脑勺传来。

司洛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却发现身后的棠彩不见了，余留下身后那条雾气弥漫且黑漆漆的下山路。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又仓促回身去看眼前的牌楼。

谁知她才回过身，一只黑漆漆的大鸟就朝她猛扑过来。她大惊，脚底一滑，手也没抓住，直愣愣地朝着来时那条路狠摔下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山的，只记得摔下去的时候，在牌楼下隐约看到个人影朝她走来，再之后就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半夜。

浓重的中药味挥散不去，周围灯烛也被尽数燃起，迫使她晃得眼睛都睁不开。

“胖洛儿？？”男人的声音在耳边游荡，紧接着又朝另一个方向发令，“快告诉祖母，洛儿醒了。”

酸痛感蔓延至全身，司洛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轻微一动就疼得不得了。

“别动弹，郎中刚给你浑身擦了药油。”

司洛眼睛睁了条缝，看见眉清目秀的司亮正皱着眉头俯身观察她的脸。

“大哥…”

艰难的两个字从嘴里吐出，语气里多少带着惊讶。

司亮四处经商，留在赫府的时日极少，就别说来别苑了。

祖母虽说他会来，却也没说是今日。何况祖母不喜四处奔走的男儿们来绕女子清净，更不提倡他们来别苑。

所以三更半夜在别苑见到司亮，着实是件稀奇事。

“我白日才回来，想着凌家小哥也来了月余，打算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好做安排。”

司亮也知道自己出现在别苑多不寻常，主动交代。

“刚下车就看棠彩跑回来，脸都花了，哭着说你摔下来晕倒了。”

棠彩？

司洛记得她摔下山前，棠彩就从身后消失不见了。

想起摔下山前听到的声音，还有见到的大鸟和人影，她心跳加速，倒抽了口凉气。

“棠彩呢？”司洛缓缓问，僵硬的舌头让她咬字困难。

“也摔得不轻，擦了药油让她早歇着了。”

司亮话音才落，就听见一群人从门外往屋里赶。

“胖洛儿？？”

老太太急坏了，鞋子擦着地，使劲往屋里走。

“祖母…”

许是身上太疼，司洛听见祖母的声音只觉得委屈极了，眼泪止不住往外飚。

“哎呦呦，瞧瞧把我的小宝贝儿摔成什么样了。”

老太太心疼坏了，走到塌边坐下，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去捧司洛的脸蛋。

“祖母…疼…”司洛哭卿卿的，把脸侧过去，埋在附着祖母香的外袍上。

“要不是你大哥刚好回来，否则都不知道你去哪了！”

知道祖母心急，司亮忙安慰：“洛儿不是醒了吗？好在没出严重的事，大家伙儿没事就都散了吧。”

听这口气，司洛才知道祖母该是在她昏倒的时候把大家伙都叫来了，这会外堂叽叽喳喳的议论纷纷。

司洛忽想起什么，蹭了蹭婆娑泪眼，忙问：“凌家小哥呢？”

祖母不解，心疼地摸了摸她额头。

“你找他做什么？”

“他晌午回来后，出门了吗？”司洛坚持追问。

老太太一头雾水，看了眼司亮，又瞧了眼垂着头的管家：“他下午还跑来跟我说准备回家了。”

准备回家？？

司洛着急，转身想坐起来，可浑身的疼痛加剧，让她无能为力地咬咬牙。

“你这是怎么了？”老太太更加疑惑地看着她，“倒是你怎么回事？摔成这样子？”

没亲眼见着凌坤进入禁区，司洛不好乱说。

她只把自己下午出门到看见牌楼的所见所闻尽数跟祖母和司亮讲了。

“我摔下来的时候，看见牌楼下面有个人影。”

老太太对司洛的话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瞅了管家一眼，责备：“山上那片林子不是早就封了吗？”

“是封了，这才一直都没人上去过。况且那边有条断桥，五小姐不应该还能爬到山上去。”

“断桥？”司洛更惊，“我没看见有桥！”

“五小姐，您再想想。”管家耐心道：“往那方向只有一条路，路上得经过一座木拱桥才能往山上走。”

司亮赞同管家的说法，“我找到你时，你还没跨过断桥呢，我还想着问问你从哪摔成这样的。”

“不可能！”司洛更急，“我压根就没见到桥，只顺着大路往山上走，就看到一个牌楼！”

余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脸上呈现不同程度的惊诧。

“那山上的牌楼不是早就拆了吗？”老太太问管家，毕竟这些年别苑都是他找人打理的。

“是让工人拆了，后来确定那上面再无人去才断了那个木桥的。”

司洛越听越糊涂。

“不可能，我亲眼见着牌楼了。况且那一路上干净整洁，绝对是经常被人洒扫的。”

见她执拗，老太太怕她伤着脑子，不准备再聊下去，检查了她额头包扎的纱布。

“行了，禁地的事我让管家再去看看，你好生歇着。”

话说成这样，司洛哪睡得着。

但祖母明显一脸倦意，她不好再不懂事，只得乖乖谢过祖母。

只是白日的事把司洛吓坏了，她不敢一个人睡，就央着祖母把大嫂留下来陪她。因为彦氏嫁到赫府之后，有一半时日都是司洛陪她度过的，她像姐姐一样温暖，司洛信任她。

既然祖母都应了，司亮便也没意见，跟着老太太一起，带着外室的一群人离开了。

屋内终于又恢复了深夜该有的阒静。

大嫂彦氏和司亮是多年的夫妻了，也是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脾性更是极好的，平日和司洛的关系也相当融洽。

她熄了灯，在司洛身边躺下来，生怕碰着她摔伤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避着。

“大嫂，你信我说的话吗？我怎么可能看错。”司洛还在为方才发生的事钻牛角尖。

彦氏知道她要强惯了，这时候只能安慰着。她温婉一笑，给她扇着凉风，“祖母说差人去查，你就放宽心养伤吧。这日子躺着不动，可是要长痱子的。”

司洛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就是心里不安。她拉着彦氏往自己这边靠一靠，不好再嘀嘀咕咕，毕竟目下已是深夜。

两人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扇子的风徐徐扑面，就像一只手温柔地安抚着司洛的情绪。

若放在平时，司洛早早便会困意来袭。可目下，她默默数着扇动的次数，脑袋里仍想着晌午所见。

睡不着。

干脆睁开眼。

她本想取来彦氏手里的扇子，让即将睡着的彦氏歇一歇。可双眼才适应黑暗，她的注意力就被死死箍在彦氏摇扇子的手上。

那只手洁白细腻，唯独食指搀着个白色的布条。

司洛的心猛地一沉，她忽然想起在山上时，棠彩给她指牌楼的手指上，也缠着同样的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