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聚集,便不可避免的,会去分较高低。
眉如山黛的画眉郎,十分自信的认为,自己当为二楼众美之首。
毕竟他从来都是妆容完整,衣裳首饰搭配得当——
“衣裳过素然而唇妆过浓”“通身柔弱无害,头顶却簪了根长而锐的金钗”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在画眉郎身上;
毕竟他颇有心计,讨好恩客的时候,也绝不只靠身体——
那个田姓的员外,是个片刻便倒的软货。
于是同他见面时,画眉郎总是弱不胜衣,从褪衣时便开始含羞脸红,声音呢喃如小鸟。这样才能叫员外相信,他的吟呼和疲惫不堪,都是真实的;
而那个弱质苍白、身量不算高的读书人,既爱端庄贤淑,又爱放荡寻趣。
对画眉郎来说,这又有什么难的呢?
在门外时,他嘘寒问暖,拿自己的手捂热对方的手;进了门,他横眉冷竖,粗鲁对待——不必担心恩客会生气,对方眼睑下浓重的黑眼圈和家中正被典当的藏书,都昭示着他对画眉郎的喜爱;
那爱逛花楼爱救风尘,心里颇有些慈悲怜悯的公子哥,画眉郎自然也是不肯放过对方的银两的——
他的眉细而长藏愁绪,他单薄得肩胛骨咯手,他常常一人独身静坐,可偏偏他从来没求过对方什么,只是每每相见,眼里会泛起“何其有幸又能见君”的喜悦光芒。
……
金银如流水,哗啦啦涌进楼主的袖中。
画眉郎的衣裳也越来越精美,食物越来越新鲜,被衾越来越温暖,首饰越来越多,侍者越来越尊重客气。
在楼主越发赞许的目光里,画眉郎已然翩飞。
至于同居二楼的这些人?
画眉郎轻哼,眼底略过不屑。
这群人,要么就是不如他美,没他会打扮,要么就是不如他聪慧,不知变通。
甚至也没有他拎得清,好些人还做着同甘共苦,待恩客功成名就后,赎美回家的黄粱美梦呢——
譬如他隔壁那个总是哭唧唧的蠢货,坚信他的货郎能成富商。
哈,富商?
那货郎拿着蠢货的钱,来越人楼吃香喝辣睡蠢货。
他们能活到今天,不过是楼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实在是蠢如鹿豚,画眉郎懒得理会。
他将目光,放到了三楼。
那些能勾搭大官大贵的人,那些奴仆更多的人,那些房间更大、衣裳价格更高的人,才是他该结识的。
只是——
画眉郎带去的珍藏被扔出,好心的建议被嘲讽,甚至他引以为傲的衣着打扮,都被贬入尘埃里。
这群眼高于顶的家伙,竟敢轻贱他,瞧不起他?
画眉郎蹲在地上,狼狈捡起流光泛滥的美丽裙裳。
低头时咬牙切齿,只等着自己踩在对方头上的那一天。
这时,画眉郎身侧蹲下了一个人,同他一起捡东西。
“这衣裳真漂亮,丢在地上可惜了。”
是掩朱。
“云哥你之前不是还说,想要这样的布料做衣裳,楼主当时没给,现在送上门来,怎么给丢出门了?”
怎么,云哥和这衣裳还有一段这样的往事?画眉郎挑眉。
空气中剑拔弩张,争锋之意渐浓。
熟料原先高傲昂首的云哥,冷哼着挥袖离去。
画眉郎眼神一亮,虽是拿他做筏子,不过能让云哥吃瘪,他还是高兴的。
他敏锐地抓紧机会,结识了掩朱。
三楼的掩朱。
两人都很喜欢漂亮的衣裳首饰,加之一方有意逢迎,两人关系一步步加深。
同时,画眉郎也惊奇的发现,掩朱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机敏聪慧。
甚至连二楼里的一些人,掩朱也比不上。
掩朱能住在三楼,是因为他够美。
当时跟云哥的争锋,也是画眉郎的自作聪明——云哥只是知晓掩朱真实面目,觉得与他发生争端不划算。
云哥是对的。
因为画眉郎在不久后,就发现掩朱又亲亲密密同云哥聊天打招呼。
画眉郎想起此事,几欲吐血。
亏他以为!
他还以为掩朱是故意的!还暗暗佩服对方的心性。
谁知道只是这家伙迟钝而已!
跟着他,没一点盼头!一点都没!
这样的发现,生生给画眉郎气得咳嗽,冷着脸回了二楼。
下次掩朱来寻他时,画眉郎又眉眼带笑,客客气气拦在门边,告诉对方自己有事。
掩朱来分享吃食时,画眉郎在忙;
掩朱来探寻妆容时,画眉郎在忙;
掩朱兴冲冲跑来,说起那谁谁的趣事,画眉郎还是在忙……
再迟钝,也该明白画眉郎是什么意思。
掩朱确实,也有两天没再来过。
画眉郎心里一松,掩朱毕竟是三楼的人,若是计较起来,他也得吃苦头,就这样平淡的过去,也好。
只是心里,还是有些异样的滋味。
多日的心力交瘁,再加上有些客人,实在不是怜悯人的主,画眉郎被翻来覆去地折腾。
画眉郎病了。
他发热了。
这病不轻,但画眉郎身体不错,服药休养几日即可。
毕竟像他们这样,又是这种过活,娇贵虚弱些的,老早就死没影了。
楼主怜悯,允他十日不用接客。
没了恩客,他的房间里,空荡又冷清。
日光月光打在窗棂上,海棠样式棂花的影子,落在地上,桌子上,瓷瓶上。
像一条条游走的黑蛇,正围着他过来。
画眉郎苦笑,他平日里姿态高傲,瞧不起人。如今无人探望,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知道是这么个理,但人在病中,就是容易虚弱感伤些。
孤寂如影随形,被子也凉,一双脚怎么也捂不热。
待到病好,他要不就去养只画眉鸟?
那样的话,好歹屋子里能有些声音。
半梦半醒间,画眉郎这样想。
“您不能进。”
“公子止步。”
而后是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
门口传来的吵闹动静,叫画眉郎咬牙皱眉。
他休息的时候,是不许侍者吵闹的。
怎么,如今瞧他病重失势,把他的话全当耳旁风?
画眉郎顶着满头大汗坐起,披上外裳,眼里含着恨,撑着床柱扶着墙,缓慢移动到门口。
他实在太虚弱了,走的这几步路,外头话都说了好几轮。
“掩朱公子,我家公子现在病重,楼主吩咐了,不许打扰,我不能放您进去。”
“我不会打扰画眉郎的,只是想去瞧瞧他好不好。”
掩朱听起来很气愤,声音尖锐得厉害。
“探望跟打扰是不一样的!”
门口的新侍者只听从楼主的吩咐,死板得很,非不让掩朱进。
他的臂膀结实有力,肌肉虬结,掩朱只觉得自己撞上了一块铁水浇筑的墙壁。
掩朱捂着额头,直直盯着对方。
对方低着头,讲话客气极了。
这样不管不顾的吵闹,引来了几楼客人的注目。
“怎么回事,去瞧瞧。”
于是大人物施施然下来,托着杆温润的玉烟枪,红唇开合间,吞云吐雾,犹如艳鬼。
“吵吵闹闹的,成什么样子。”
……
掩朱终于打开了画眉郎的门。
带着郎中、侍从和热水。
“先前来寻你,侍者总说你在忙,我还以为是你不愿见人的托词。”
“方才问阿翠,才知道你是担心过了病气,怎的这样傻。”
阿翠,是画眉郎病前的侍从之一。
经掩朱这么一闹,又从后院调回了画眉郎身边。
画眉郎瞧着那个满脸写着“是我不好”的傻子,轻弯唇角:
“以后,不会不见你的。”
“我的朋友。”
最后的那句话声音很轻,不知掩朱听见了没有。
有朋友的滋味太美妙了。
画眉郎头一次有这样的体验,余生说不定不会再有第二个朋友了。
他很珍惜掩朱。
纵使是在他心怀抱负的前程面前,掩朱也具有着,不能被舍弃的分量。
楼里来了新来了一位青裳客人,月华锦衣蜀锦鞋,腰坠羊脂白玉,尊贵雅致。
最关键的是,画眉郎亲眼瞧见——有位云哥房中出来的恩客,对着这位青裳客人,俯首作揖。
画眉郎眼睛顿时就亮了。
且他敏锐关注到,对方在寻人——这位,尚还未成为谁的恩客。
真真是上天助他。
散了好些银两,费了好大工夫,多方游走后,画眉郎终于得到了一样关键信息——对方在找寻一位姿容艳丽的美人。
姿容艳丽?
他并不是这种风格的,若只是一味地穿金戴玉,倒落了下风。
画眉郎盯着镜中蹙眉的柔弱美人。
可若事事认命,那就不是画眉郎了。
他将唇描得鲜红,发间的金钗一根比一根锋利,他肤色苍白眉含病气,垂眸不语时,整个人像是森森鬼气里,透出来的苍白艳色。
青衫客人停顿在他面前时,画眉郎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
我要留住他了。
谁料客人停顿片刻,便登阶上楼离开。
客人搂着掩朱的腰,合上了掩朱的门。
画眉郎抬眼盯着掩朱的门口,因有恩客,门前悬挂的灯笼被点亮。
指甲深深攥进肉里,鲜血滴落到地上。
“阿翠,那位客人,刚刚是因我而停顿吗?”
“……的确,是在看公子您。”
“呵。”
阿翠低头不敢多言。
客人要找谁,进谁的门,这本不该怨恨。
偏生他是画眉郎,心眼极小。是费尽心力的画眉郎,想要去三楼的画眉郎,想要过更好生活的画眉郎。
若是画眉郎的话,那怨恨上谁,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偏生对面的是掩朱,毫不知情。那是居于三楼的掩朱,救他性命的掩朱,唯一的朋友掩朱。
攥紧的手松开又攥紧,又松开。
画眉郎苦笑,若是青裳客人那时,那时没有在他面前停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