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第15章 抚州（二）

于三文当年下山后下定决心，要将这天下闯个遍，哪知道刚走到抚州城就被儿女情长绊住了脚。

他一手侍弄花草的手艺得城中富户青眼，雇他将自家园子打理一番。于三文做了半年工，未等到开春领赏，被主人家和和气气地请出门去。街坊传言，说是与小姐房中管事的大丫头两情相悦，两人眉目传情很是碍眼，惹了主人不快，这才丢了好差事。

于三文如今挂靠万里镖局，已攒下几钱银子，预备着过了立秋就要聘一位媒人上门提亲，从此便在这抚州城扎下根来。

“到时候给你们发帖子，都来吃喜酒。”于三文高高兴兴地说着，领楚瞻明走过三平桥，抄了一条小巷，往城北走去。

巷子挤在两排民居之间，狭窄处不见天日，两边院墙几乎挨到一起。于三文熟门熟路，抬脚跨过地上堆叠的竹筐竹篓。他许久未见到清凉山旧友，话匣子一开，怎么也关不上了。

楚瞻明夜访他居处时未曾佩剑，今日一见，于三文打心底里为他欢喜。

“可算是许你用剑了。”于三文回头看看，见他跟得轻松，忽然生出了戏弄的心思。于三文喊了声：“瞧好了！”当下一提气，脚尖在身侧墙上一点，扶着墙檐飞了出去。

楚瞻明紧随其后。他俩轻功师出同源，只不过一个更快，一个更轻。于三文熟悉地形，轻松拐过巷中奇形怪状的岔路口。

楚瞻明被他甩脱，向墙头一跃，居高临下瞧见他身影。他背手护住剑鞘，轻轻几跃，从两三户人家房顶踏过，重新落在于三文身后。

于三文赞了声：“好小子！”反手朝他弹了片树叶。

巷子上头牵着几根晾衣绳。楚瞻明侧身一避，身形在风里只微微一滞，随后便风筝一般甩高了。他单手勾住一根绳子，将自己轻轻荡了出去。

楚瞻明不曾超过他去，可是始终紧紧缀在他身后。二人你追我赶，双双停步于万里镖局门前。

于三文大笑着拍他肩膀：“好！好！和颐轻功大有长进，如今师兄远不如你！”

镖局门前停了几辆牛车，车上挂了万氏红旗。于三文一见，高兴道：“来得正好，大当家刚到了。”一边向楚瞻明解释：“万里镖局是从汀洲那边迁过来的。原先北边富足，生意还算兴旺，近些年西边乱了，生意多往那边去，索性便将抚州分号改了总号。”

于三文满面喜色：“万家农庄眼下仍在汀洲，大当家夫婿在那头管事。大当家每回从汀洲回来，必得带上几车好肉好菜，弟兄们都眼巴巴盼着呢。”

前头几个身穿短打的结实汉子看见他们，朝于三文招呼：“三文！今儿个怎么过来了？”

于三文迎上去，掂了掂他们手中竹筐的份量：“今儿这么沉！”说罢笑着敲了他们一人一记，再指着楚瞻明道：“这是我师弟和颐。”

其中一人夸张一跺脚，赞道：“于三文，这位公子可是相貌堂堂，瞧瞧你那寒碜样，这真是你师弟？”

于三文只听到他们夸赞楚瞻明相貌堂堂，面上已笑开了，混不在意后半句挤兑。他勾住说话那人脖子，笑着向他比划拳头：“怎的？你羡慕也没有！”

旁边几人也纷纷笑起来，又围拢过来同楚瞻明通了姓名。

一群人热热闹闹将他们迎进门去。穿过堆满大小货箱竹篓的院子，其中一人指着正堂说：“大当家正在里头歇息呢，你们自去吧，哥几个外头东西还不曾搬完，就不陪了。”

于三文笑骂：“我要你们陪了？”赶苍蝇似的挥了挥，将这群嬉皮笑脸的人赶跑了。他笑着目送他们打闹着跑出门去，回过头来，正撞进楚瞻明含笑的双眼之中。

这眼神同山南师父有六七分相似。于三文被他看得不大自在，低头抚了抚衣裳，问道：“这是怎么了？”

楚瞻明微笑：“看到于师兄过得好，我很高兴。”

于三文也感慨道：“我总当你还是当年那个坐在树上不肯下来的样子。”楚瞻明现如今站直身体已经同他一般高，再不是那个惊弓之鸟一般总是紧绷着一张脸的孩子。

楚瞻明被他说得面皮微红，笑意散到耳尖，热得他脖颈也红了。他挪了挪步子，冰凉的剑柄磕在耳后，过电一般让他轻轻一抖。

“师兄笑话我呢。”他抿嘴一笑。

于三文笑道：“你脸皮薄，师兄不逗你了，回头惹你生气了，师兄打不过你。”

正堂里头，一道爽朗女声一声轻笑，揶揄道：“于三文，你倒不嫌丢人。”

于三文向楚瞻明使个眼色，三步并作两步迈进屋中，拱手道：“大当家。”

万长青仍穿着骑装，一身英姿飒爽。她转过身来，随手点了两把椅子：“坐下说。”

她不过离开小三月，镖局里又多出一堆糊涂账。万长青看得正心烦，索性挥挥手道：“先拿出去，等我忙完再来。”

管账老头满肚子怨言，被她一瞪，顿时哑了火。万长青斥了句：“干站着做什么？等我来收拾吗？”一旁垂首伺候的两个半大小子诚惶诚恐地说：“不敢。”随后就手脚麻利收起摊了满桌的账本，跟在气哼哼的管账老头身后颠颠地走了。

万长青长舒一口气，靠进太师椅里揉了揉额头，随后才看向于三文，问道：“又给我找了什么麻烦？”

她这话不大客气，语气却淡淡。于三文知道她脾性如此，并不觉得被当面下了面子，仍是笑着，说：“大当家，这位是我师弟和颐，清凉山三茅观山南道人亲传弟子。”

万长青这才看了这年轻人一眼。他一身道袍朴素，的的确确是个道士模样。万长青正要开口，内室忽然走出一人来。这人一身素衣，手中握着一把木鞘长剑。

他语气咄咄，问：“和微是你什么人？”

楚瞻明眉头微皱，沉声答道：“正是本门大师兄。”

只见这人眼睛一亮，他将剑鞘横在身前，嘴皮子动得飞快：“我这把剑长三尺四寸，剑铭飞花，当年曾经败在和微手下。他如今闭门不出，你既是他同门师弟，还不快快同我比过一场。”

他双目锐利，一张俊脸神采飞扬，话音刚落，已摆出了起手架势，只等楚瞻明点头，立即就要拔剑。

顾明菡！

楚瞻明不动声色，可被他一身气势当面，浑身已紧绷起来，原本平放于膝上的双手藏于袖中，已轻握成拳。

这时，万长青一掌拍在桌上，怒道：“翻了天了，我看谁敢在我万长青的屋檐底下耍狠斗气！”

于三文在旁冷笑：“顾少侠好大的脾气，一上来就要与我师弟动刀动枪，这是个什么礼数？”

顾明菡见今日比不成了，立时泄了气，不大高兴地抱着剑坐下来，一张脸仍直直地朝向楚瞻明。他纠结了一阵，张口问道：“你师兄如今做什么呢？天天关在山上练剑吗？他练成什么样子了？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同我再比一场？”

此人当年与和微战成平手，便觉得自己输人一着，多年来跃跃欲试，想与大师兄再比一场。楚瞻明曾在山门前捡过他扔下的七八封战帖，和微连看都不曾看，只叫他通通烧掉。

“大师兄潜心修行，不知何时出关。”楚瞻明心中不喜，面上仍彬彬有礼，“顾少侠如今剑法大成，何必执着于一败？”

顾明菡却说：“现在人人都不记得他了，连我也忘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楚瞻明一怔，忽然笑起来：“记得又如何，忘了又如何？”他眼神清亮，坦坦荡荡映出顾明菡皱眉撇嘴的表情。

“不如何。”他说，“但我不愿意。”他好似不大服气，嘟嘟囔囔地说：“我这飞花剑哪里比不上你们，一个两个都只晓得同我打听荣枯剑，真没意思！”

于三文听了一耳朵，忍不住问道：“谁在外头打探荣枯剑？”

顾明菡伸出手指勾了个貌似人形的图案，又指了指楚瞻明道：“前些日子在银钩庄遇见个顶有意思的小公子，长了张笑面孔，同他一般高。我吃了他一袋子零嘴，被他好一番阴阳怪气。”

他略一回想，补充道：“对了，他说他叫庄三。”

楚瞻明下意识倾身过去，急忙追问：“现下人在何处？可与你一道过来了？”

顾明菡摇头：“与他同住那两人急急忙忙连夜要走。我原想再去找他说说话，进去一瞧，院子都空了。庄里婢子说，姓徐的被人下了点灯函，着急过去送死。”

万长青皱眉：“那两人我不曾见过。不过点灯函……难道是**刀仲无闻那归了楚军的三弟子徐力行？”

万长青回忆着近日曾读过的一则消息，对楚瞻明道：“那徐力行被楚相下了大狱，被**刀单枪匹马劫了出来。后来楚王报复，以致**刀身死，大弟子齐园邀战周诚，如今全江湖都在等他上点灯台。”

顾明菡一乐：“他才不敢去呢。”又说：“这姓徐的也是去送死。他不知哪里惹到了黎家的枣姑娘，如今在天下一楼榜上有名，一旦入了符州，即刻就要被人请进楼去。”

于三文冷下脸来：“他师父仲无闻也只能在黎行早手下讨个平局，他们师兄弟三人加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

楚瞻明听到这里，心中焦急，恨不得立刻取了文牒上路。他起身朝万长青长揖到底，恳切道：“万大当家，徐力行二人手中那人与我……情同兄弟，我此番前来，是想求大当家行个方便。”

他直起身，继续道：“和颐武功平平，但也堪一用。求大当家准我随行护镖，过梅山古道，事成不取一金，但求渡过梅山关。”

堂上气氛一肃。于三文没料到他如此莽撞，一时看向他，一时看向万长青，被夹在中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上首的万长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朗声笑了起来，指指他，又指指顾明菡，说：“你们两个倒是求到一块儿了。”

她道：“那有什么难的，只不过这镖难走，若是半路死了，我不负责，若是镖丢了……”

万长青摸了摸下巴，露出满口白牙：“那你们两个也上点灯台走一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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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抚州（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