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罗寨深藏在滇南苍翠的群峦之间,千百年来如同世外桃源般与世隔绝。
直到三年前,一队徒步爱好者在穿越原始丛林时偶然发现了这个隐世村落。
近年来虽逐步开发旅游业,但因交通闭塞且开发时间尚短,这片秘境至今仍未在游客中形成广泛认知,保持着难得的原始风貌。
山路远处,一辆刚劲剽悍的越野车气势汹汹地碾过泥路,轮胎处滚出一地灰尘,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一个甩尾停在桐罗寨的牌楼前。
飞扬的沙尘在阳光下缓缓沉降,“咔哒”一声,车门处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炽热的日光勾勒着他冷白的侧影,光晕模糊了具体的轮廓,却使那份清贵的疏离感更为凸显。
待到走近,才惊觉那人真是长了一张芙蓉面——面容冷白如玉,眉眼漆黑深邃,左颊之上三点朱砂痣在昏昧中浮动,暧昧又妖异。
蓝婼静立于寨门前队列的最前方。
当谢瑨的身影闯入视野的刹那,她纤长的睫毛不易察觉地轻颤了几下,目光便直直落向那人。
她身着一袭精致彩绣服饰,裙摆上的银饰随呼吸轻轻摇曳。
灿烂的日光映在她雪白的脸颊上,仿佛为她镀上一层朦胧光晕,整个人宛若从古画中走出,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谢瑨他们刚下车,便被一阵清越的歌声吸引了目光。
晨光下,姑娘们衣裙上的银饰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恍若山间灵动的精灵。
领头的姑娘约莫十**岁,生得明艳动人,尖俏的瓜子脸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来时两个甜甜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她端着酒杯上前两步,腕间银镯随着动作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贵客远道而来,按寨子里的规矩,需饮了这杯拦门酒。”
她将酒杯微微举起,琥珀色的酒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李尤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好奇与急切,他这个酒鬼早已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抓起酒杯就猛地灌了下去。
酒刚入喉,他整张脸就皱了起来,喝完后脸庞瞬间涨得通红,吐着舌头叫嚷道:“这哪是酒,分明是烧刀子!”
这话惹得周围的少女们掩唇轻笑,银铃般的笑声在山间久久回荡。
蓝婼忍着笑,故意板起脸道:“阿哥莫恼,我们潆族的酒啊,头一口甜似蜜,后劲却烈如火,这才够味呢。”
说罢,她眸光流转,依次扫过众人面庞,最后稳稳定格在谢瑨身上。
她微微挑了挑眉,端起酒杯,径直朝谢瑨身前递去。
谢瑨迎着那目光,神色自若。
修长的手指在银质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优雅地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的瞬间,他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初时清甜如泉,转瞬却化作烈焰灼喉,紧接着灼热的刺痛感从喉管深处层层漫开,如同无数细小的银针在伤口上反复穿刺。
他面不改色地将空杯放回托盘,只是额头跳动的青筋泄露了端倪。
淡淡的绯色已悄然爬上他清俊的面庞,似桃花初绽时的薄粉轻敷双颊,为他平日里清冷的气质添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高晗薇轻轻眨了下眼睛,她伸出手想要搀扶谢瑨,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蓝婼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声音清甜:“祝各位阿哥阿妹玩得开心!”
前往“知味楼”途中,蓝婼主动担任了向导。
她走在谢瑨身侧稍前的位置,不时回头介绍着寨中的风物,话语间带着自然的熟稔。
在说到趣处时,她会突然停下,转身等着他,眼睛亮晶晶的,非要从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瞧出一点波澜才肯罢休。
桐罗古寨依山傍水而建,景色层次分明。
他们踏过架设在溪流上的风雨桥,沿着蜿蜒的青石板路深入寨中。
两岸是层层叠叠、依山势而起的吊脚楼,多以杉木为柱,黑瓦覆顶,有些隐匿在葱郁的古树林间,只露出一角飞檐;有些则临水而立,与清澈溪流中的倒影相映成趣,虚实交错,构成一幅天然灵动的水墨画卷。
“谢先生是第一次来我们寨子吧?”蓝婼好奇道。
“嗯。”谢瑨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掠过路旁一株形态奇特的植物,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他看似在聆听,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观察周围的环境上。
徐月和高晗薇则兴奋地落在后面几步,拿着手机四处拍照。
李尤忍不住惊叹:“这里真是太美了!感觉心灵都被净化了!”
蓝婼闻言,回头甜甜一笑,眼底却闪过一丝促狭:“再过半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山神节,那时候才是最热闹的。”
“山神节!”徐月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作为民俗学的狂热爱好者,她当即兴奋地攥住了身旁高晗薇的胳膊,语气激动:“薇薇!我们这次保研项目正好要在这里待一个多月!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也难怪徐月如此雀跃。
以谢瑨为首的四人调查小组,皆是京华大学生物系的学生。
此次前来,是因为导师叶文思手上一个极其重要的保研项目,其关键考察对象,据说在桐罗寨的深山中曾有踪迹。
没想到竟能赶上当地最富盛名的民俗盛会。
高晗薇安静地走着,身姿依旧优雅,闻言轻轻点头,唇角含着温婉的笑意:“是啊,运气真好。”
说着,她的目光再次落向谢瑨挺拔却隐约透着一丝孤峭的背影,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询问:“谢瑨,山神节,你会和我们一起参加的吧?”
谢瑨脚步未停,只是慵懒地偏过头,日光在他极白的皮肤上跳跃,映得那三点朱砂痣愈发鲜明。
他似乎心情不算太差,嘴角扯出一抹略显敷衍的浅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答。
一行人说说走走,很快便来到了寨子中心最为宏伟的一栋建筑前——知味楼。
此楼是一座规模宏大的三层吊脚楼,底层由数十根粗壮的杉木柱架空。
楼身的木板墙壁经历了不知多少年的风雨洗礼,呈现出深沉的褐色,上面同样雕刻着充满民族风味的吉祥图案和记录先民生活的浅浮雕。
整座楼宇气势恢宏,又不失古朴拙趣的韵味。
“各位阿哥阿妹,这里就是知味楼了,寨主就在里面等候各位。”
蓝婼在门口站定,率先引路而入。
楼内光线略暗,却别有一番洞天。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材清香、草药的微苦以及一种若有似无的、陈年米酒的醇厚气息。
大堂极为宽敞,中间是一个用青石垒砌的方形火塘,塘内的火焰终年不熄,象征着寨子的生生不息。
四周摆放着宽大的竹制桌椅,墙上挂着色彩浓烈的织锦和狰狞又神秘的木质傩面。
一位身着潆族传统服饰,头缠藏蓝色布帕的中年男子正站在火塘旁,见他们进来,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面容俊朗,身材挺拔,眼神精明而温和,行动间透着一股干练与活力。
“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他声音洪亮,热情地伸出双手。
谢瑨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
根据他事前查阅的资料,桐罗寨的现任寨主蓝崇越今年至少应有四十五岁。
然而眼前此人,无论容貌、体态还是精神气,都远低于实际年龄。
这反常的现象,让他心中微微一动,想到了这里的传闻。
“寨主客气了,冒昧打扰,是我们唐突了。”谢瑨上前一步,伸出手与蓝崇越相握,将那一丝讶异完美地掩藏在波澜不惊的眼眸深处。
“阿爸!”蓝婼欢快地唤了一声,走到蓝崇越身边,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
“这是我女儿蓝婼,顽皮惯了,没给各位添麻烦吧?”蓝崇越宠溺地拍了拍女儿的手,笑着对众人说。
“蓝姑娘热情周到,帮了我们很多。”高晗薇笑着回答。
寒暄几句后,众人在火塘旁的竹椅上落座。
立刻有寨民奉上热气腾腾的当地野茶。茶汤色泽金黄,香气清冽。
“早就听闻京华大学人才辈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蓝崇越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气质最为出众的谢瑨身上,“尤其是这位阿弟,气度不凡啊。”
“寨主过奖。”谢瑨摇头笑道,端起茶碗,指尖轻轻拂过碗沿,“我们此次前来,主要是为了完成学校的生物多样性考察项目。”
“期间若有任何需要配合或可能打扰到寨民的地方,还望寨主多多海涵。”
他语气谦和,言辞恳切,将一个谦逊有礼的形象扮演得无可挑剔。
“这是好事啊!”蓝崇越大手一挥,“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一定支持!”
李尤适时插话,带着好奇:“寨主,刚才听蓝姑娘提起山神节,听起来非常有意思,我们能了解一下吗?”
提到山神节,蓝崇越脸上焕发出一种自豪的神采:“山神节是我们潆族最盛大的节日,是为了感恩山神赐予我们食物、水源和安宁。”
“届时会有隆重的祭祀仪式,由寨中最有威望的祭师主持,全寨的人都会穿上最隆重的服饰,举行歌舞、游行、还有各种祈福活动。几位若是不急着走,一定要留下来看看,绝对不虚此行。”
徐月立刻接口,眼中闪着求知的光:“太好了!我们正想深入研究一下本地的民俗文化呢!这对我们的学术研究非常有价值!”
“好啊!”蓝崇越笑道,“到时候让阿婼带着你们,好好体验一下。”
谈话在一种看似轻松融洽的氛围中进行着。
谢瑨大多时间在倾听,偶尔开口,问题都集中在生物考察的常规事项上,言语分寸极佳,只在间隙间,不着痕迹地记下了那些神秘傩面的图纹。
期间,有寨民进来与蓝崇越低声商议了几句关于山神节祭品准备的事宜。
谈话间隙,蓝婼悄然退下片刻,再回来时,手中端着一个与其他茶具迥然不同的细白瓷杯。
她步履轻盈地走到沈云意身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刻意:“谢先生,尝尝这个。这是用后山古茶树春芽制的‘云雾隐’,一年也出不了几两,最能解乏润喉。”
这明显的区别对待,让在座几人都微微讶异。
高晗薇端着自己手中的茶碗,笑容淡了几分。
谢瑨目光在少女捧着茶杯的指尖上停留一瞬,随即抬眸,对上蓝婼期待中带着玩味的眼神,唇边绽开一抹清浅而客气的笑意:“有劳蓝姑娘费心。”
他接过茶杯,揭开杯盖,一股清幽冷冽、似有兰韵的茶香瞬间逸出,的确非比寻常。
谢瑨垂眸,轻轻吹开浮叶,小啜一口。
茶汤入口甘醇,齿颊留芳,顺着喉管滑下,竟真的将那饮酒后一直隐约存在的燥热与刺痛感抚平了几分。
“好茶。”他放下茶杯,真诚地赞了一句,虽依旧疏离,但语气比之前温和了些许。
蓝婼脸上立刻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像是计谋得逞般心满意足,故意拖长了声音:“喜欢就好,我这里还有不少,谢先生要是爱喝,以后随时可以找我要。”
蓝崇越看到这番情景,只笑了笑。
谢瑨将手中的细白瓷杯轻轻放回桌上,抬眼迎上蓝崇越的视线,仿佛随口闲谈:“蓝寨主,这茶的确非凡。不知寨中除了茶叶和米酒,是否还有其他独特物产?”
他问得自然,仿佛只是学术探究之外的闲谈,目光却沉静地落在蓝崇越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蓝崇越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而逝,笑容不变,打着哈哈道:“我们这穷乡僻壤,也就是靠山吃山,有些野茶、草药和自家酿的土酒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比不得外面世界的繁华啊。”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转而问起京华大学的风貌和都市见闻。
谢瑨也不再追问,从善如流地接话,气氛再次回归表面的热络。
又闲谈片刻,谢瑨以旅途劳顿、需安顿行李为由,适时提出了告辞。
蓝崇越也未多留,吩咐蓝婼亲自带他们去早已准备好的客栈休息。
蓝婼应了声,语气轻快:“各位,跟我来吧。”
迈进客栈时,仿佛一步隔开了两个世界。
将门外炽烈的阳光与喧嚣彻底甩开,一股阴凉、微潮的空气迎面而来。
谢瑨在这突如其来的温差下,下意识地抬手,用指节抵住鼻息,极轻地咳了一声。
他垂眸,松开微握的手,一抹刺目的鲜红赫然映入眼帘。
谢瑨迅速将那抹鲜红藏入袖中,神色如常地跟上蓝婼的步伐。
他指尖微颤,却强自压下喉间的腥甜,一声不吭。
这异乡的客栈,青砖地面湿滑幽暗,每一步都像踩在未知的泥泞里。
方才在蓝崇越面前强撑的镇定,此刻正随着血丝浸透袖口而悄然裂开。
可他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蓝婼提着油纸灯笼在前方引路,昏黄光晕摇曳着劈开走廊的阴翳。
她停住了脚步,缓缓回头,冷白的面容在光晕下竟透出一丝青白的死气。
她眉目如画,殷红的嘴唇弯了弯,轻声道:“谢先生,这便是你的房间了。”
谢瑨垂眸,漆黑的眼眸细细扫过她脚下的阴影。
随即,他毫无征兆地向前一步。
一道高大的身影蓦地逼近,蓝婼微怔,下意识抬头,漂亮的双眼里,谢瑨垂首,深深地看着她。
蓝婼垂眸,避开了目光,语气忽然变得冷淡:“谢先生,我先走了。”
一声轻笑从谢瑨的嗓子里溢出,他眼眸弯了弯,温文有礼地道歉:“抱歉,蓝小姐,刚才有些走神。”
说完,谢瑨也不管对方有没有接受他的道歉,径直转身,拉开房门侧身而入。
房门向着蓝婼的面孔沉沉合拢,她面无表情地抬手卡入门缝,与此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也重重压在了门上。
谢瑨眼底的笑意不再,只剩下虚伪的温度,他不说话,也不问,就那么看着蓝婼。
她笑了笑,纤纤玉指上挂着一个钥匙,飘然道:“谢先生的钥匙,难道不要了吗?”
谢瑨又轻咳了几下,手臂绕过她,近乎是贴着她的指尖,取回了钥匙,散乱的额发下,只余下一片看不清神情的阴影。
门彻底关上了。
蓝婼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缓步踏出客栈。
夜风拂面,她仰首望去,一轮孤月高悬,正无声地倾泻着如水银般清冷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