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灯火煌煌,一座巨大的金身佛像立在大殿中央,遮天蔽日,慈眉善目。
而陆寒雨卑微得像一粒尘埃,跪在佛像的阴影里,目光虔诚。
“阿弥陀佛。如今,弟子早已孑然一身,心如死灰,只求入寺为尼,永不…离开”。
“施主,你慧根颇深,住持特赐名无恨”。
佛香幽幽,伴随着一丝一缕的乌发悄然坠地,一股斑驳、炽烈的火焰在暗处缱绻冲天。
无恨…呵,绝不可能…
从今夜开始,她的一辈子只为复仇而生,不择手段,绝不回头。
三年后,陆寒雨马不停蹄地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在黎明破晓之时,翻过一座大山,看到了草木繁茂下的雾都。
不,如今该唤作殷都,大雾朝已然覆灭,取而代之的是大殷。
曾斑驳不堪的城楼被修葺粉刷得通红,在升起的阳光下格外灼眼。
陆寒雨每靠近一步,心跳都如擂鼓。
往日的一幕幕穿梭在眼前。
八年前,她还叫姜雾。
雾都城里一家驯鹰师的独女,万千宠爱于一身,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可天下时势风云变幻,大雾朝繁盛已久,暗处却也滋生出无数蛆虫,同殷人里应外合,一步步从东海攻破城池,杀至皇城。
可殷人的恶毒远远超出人的想象。
他们并不相信能感化雾都人,转而采取灭族之策。将雾都围得密不透风,沾染了鼠疫的腐尸被一下下抛入城中,满目猩红,腐臭传遍大街小巷,不出几日,鼠疫横行,粮食断绝。
渐渐地,人们都病疯了,怕疯了,饿疯了。
德行良知被肆意践踏,百姓互相残杀,易子而食,焚尸作法驱逐瘟疫,可再多手段都是徒劳,殷人破城那日,尸臭冲天,人迹断绝。
而她,被父母护着逃窜,他们一个个被这场瘟疫吞噬,唯有她吃着令人作呕的腐肉,藏在死人堆里苟活至今。
这场浩劫中,独善其身的只有那些富户商贾,掌天下钱财,私兵傍身,亦或是同叛军暗通曲款的狗官,成为新朝的“大功臣”。
城中改天换地,他们也加官进爵,娇妻美妾,好不畅快。
贼人高台笑,黄土白骨哭……
可这世道,本不该如此。
而如今她回来,就是要向这群屠狗之辈讨个公道,将那个至尊帝位上的殷人枭首,让万千冤魂瞑目飞升!
*
城内已然是一副安和模样,陆寒雨穿梭在人流中,小贩往来叫卖,她上前掀开盖子,其中却是冷食,鱼肉还是一副原始模样,她眉头一皱。
“这鱼饭怎如此生冷?”
“姑娘你是第一次来殷都吧?如今殷人喜食生冷之物”。
“那雾族——”。
“嘘——”。
小贩一听,连忙将她拉到街角,四处张望,压低声线。
“姑娘慎言。如今城中早已是殷人的天下,雾族人早已是下等人,连米都不配吃,你可切记。”
陆寒雨在小贩之后,走街串巷,看着轿撵行马、出入酒馆的无不是殷人之相。
唯有乞讨、拉粪车的是雾人长相。
“不要,求您不要!”
突然,女子尖利的哭声吸引了她的注意,是从远处的人堆里传出来的。
“正大医庐”门前。
一个女子凌乱地跪在地上哭诉,一只手被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紧紧攥着,另一只手死扒着砖石,渗出血来。
“贱人!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不要不识抬举!”
“王少爷,求您再宽限我夫几日,他病了,才没能还上。”
“哈哈哈,病了,谁家的病患可以在赌坊彻夜不归?还签字画押,卖妻还钱?”
本哭泣的女子顿时愣住了。
怪不得他一直叮嘱她要来正大医庐,怪不得他一直不敢正眼看她,怪不得……他不让她带孩子出来。
原来……是这样……
王少爷看着地上女子失神的模样,果断将她拉到怀里。
果真极美,即便生了一个孩子,也不是家里那只母老虎可以比的。
“王少爷,小女子有一请求,只要您答应,我便是您的人。”
“哦?”。
看着女子梨花带雨的模样,王少爷也开始飘飘然。
众人只见女子在男人耳边悄言,扯出一个极难看的媚笑,脸上泪痕斑斑,随后顺从地跟着男人离开。
“那是徐家娘子”。
“徐家?”
“城北徐家,本经营丝绢生意的大家族,只可惜,是个雾人,落败了”。
“据说曾经也是个大家族的女子……”。
……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谈论着女子的生平,唯有陆寒雨沉默地望着走远的人。
陆十一最见不得这人间疾苦,如若是他,定会多管闲事,救女子于水火。
可惜,她不是他。
与此同时,酒楼上也有一双眼在静静看着楼下戴面具的女子,尤其是她背上硕大的木盒。
是夜。
陆寒雨独自坐在房顶,木盒晾在一边,天空上明月高悬,苍鹰划过,这些年唯一没变的就是它了吧。
遥想当年,雾都的桃花树下,圆月高悬,一家人赏月饮酒好不快哉!
可如今,偌大的天下,黑夜漫漫,只剩下她。
曾经的旧宅街巷早已化为了灰烬,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崭新气派的大宅,据说赐予了朝中的新科状元——宋淮云。
呵。
如今还真是无牵无挂,孤苦伶仃,连仅剩的回味之物都被毁了。
思到此处,她猛地仰头灌下一口酒,辛辣在舌尖绽开。
同时,脚下的屋舍内有争吵传来。
“爹,我要娘!我娘在哪?”
“臭小子,你要我说多少遍,你娘跟男人跑了,跑了,知道吗?”
“噼里啪啦。”
顿时杂物甩落一地。
“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一定在骗我!”
“你这个骗子!”
“臭小子,你敢打我!不好好收拾你,你真以为老子是泥捏的!”
“啪嗒!啪嗒!”
耳光声响彻云霄。
“你打死我!打死我!你这个窝囊废!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少年的声线虽稚嫩,可炽烈的恨意就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浓重、弥散进人心窝,屋上饮酒的人不由得一顿。
“你~你这个逆子!竟敢这么大逆不道!那今日我就打死你!”
“噗嗤——”。
鞭子抽打声传来,一声又一声,不绝于耳。
听着这声音,陆寒雨将剑锋抽出,一口浊酒喷上,细细擦拭。
片刻过后,寒光乍现,剑锋映上出一双修长的眼。
其中似有暗流涌动,可顷刻间又被冰冷吞噬。
屋内,被绑在椅子上的少年犹如痉挛般仰起头颅,脖颈间青筋暴起,死也不低头。
而他面前,他爹硕大的身影遮住了所有的光,长鞭飞舞,正欲向少年白皙的面容上落下。
突然,大汉身形一顿,身体里传来剧痛,他的心口不知何时冒出一把剑,血涌如注。
他转头去看,“你……你是谁”。
可还是支撑不住重重摔落在地,扑起一地尘土。
少年顿时吐出一口浊气,长睫微黠,一个纤瘦的身影从昏黄的光下而来。
一张陈旧的面具,一把滴血的剑,发丝飞扬在光影里。就好像他想象了无数次那般,书本中的剑客从天而降,救他与母亲于水火。
可紧接着,一股困意袭来,他克制不住昏睡了过去。
“苍儿!”
身后又是一道惊呼。
只见白日的女子从门外蹿入,将少年身上的绳索解开,抱在怀里探了探气息,警惕抬头。
“你是谁?”
“有缘人”。
“是你杀了他”。
女子有些惊恐地看向地上已然没了气息的夫君,倒在一片血泊里。
“是。”
陆寒雨声线冷淡,用丝绢抹去剑锋上的血痕。
这时,一滴泪从对面女子脸庞落下,她波光粼粼的眸光里还是溢出悲伤。
陆寒雨心中忍不住嗤笑一声,看来,她终归是多管闲事了。
即便如此,她对她的夫君还是有情。
是啊,他人的命运,自己哪有资格横加干涉。
陆寒雨收起剑,心里愈发坚硬,转身正欲离开。
“姑娘,多谢你!”
蓦地,身后人突然喊道。
女子起身准备跪拜。
陆寒雨并未动作。
“你不怪我?”
“姑娘哪里的话。他嗜赌成性,卖妻杀子,早就该死,如果不是我当初太心软,也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甚至将苍儿拉下泥潭。就请姑娘收下瑛娘一礼,今日之后,恐再无相见的机会”。
说罢,瑛娘甩袖俯身,在地上重重一磕。
“那你们可有去处”。
她们都知道,大殷对雾人严刑峻法,杀夫之罪,要施腰斩之刑。
“恐怕整个大殷都难以待下去了”。
瑛娘想起方才漫天的火光,仍胆战心惊,可同时也下定决心。
“雾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货物,是牲畜,我想去幽国,今日便启程。山高路远,还望姑娘保重”。
“我这里还有些银子,你且拿着。”
陆寒雨犹豫再三,还是将腰间的令牌也一并拿出。
“如果走投无路,便去忻县秦观,以此牌,他们会收留你”。
“还有出城时,从城北密林走,那处有坐观音庙,庙后狗洞可以钻出城去”。
当年那场浩劫,历经千辛万苦,死了那样多的人,她才发现这样一个生门,可惜却太迟了。
只希望这次,一切都不晚。
“好,多谢姑娘,如若有机会,瑛娘定会相报”。
瑛娘眼中含泪,望着那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远去,多亏了那位公子和这位姑娘,接着,她便马不停蹄收拾东西,往观音庙而去。
*
这夜,殷都内灯火通明,官兵搜寻声传遍大街小巷。
全城的百姓都知晓,城内发生了重大命案。
国舅王府着了火,火光冲天,可不知为何,全府无一人逃出,全部化为了灰烬,只有那个白日被绑回去的雾族女子不见踪影。
珍贵妃得知消息,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陛下震怒,下了一道通缉令,一旦抓捕杀无赦。
可搜山检海,都不得一分踪迹。
自此,殷都城内留下一门悬案,人人谈之色变。
雾族女子柳瑛娘,因被强豪欺压、夫君践踏,于是火烧国舅满门,背祖杀夫,带着孩子消失于世间,生死不明。
这件事给所有殷人心上蒙上一层阴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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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归故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