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只有终夜悠长的鸣声才会让古老而神秘的家伙从那些老掉牙的坟墓里钻出来,然后,露出尖锐的牙齿。
“蓝玫瑰”号载着一切在轨道上肆意奔跑,带着沉闷的轰鸣声奔向远方,仅有的一抹亮光也仅仅是雪地上泛着的莹莹月光。塔德纳好像在那些雪地里似乎见到了过去的自己,他们眨着雪亮的眼睛,幽怨地望着窗子里的塔德纳,代替那些人们看着他。
他的酒意已经被冷风吹散了不少,获得了短暂的清醒。正皱眉思考着,那位曾被他赞美过的蓝色头发先生笑吟吟地坐在他的对面,正试图用手中的玩意儿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有点幼稚的像个孩子一样。
不过,若要真的算起年纪的话,塔德纳的年龄确实要比这位留洋学生稍年长一些。神里绫人曾向他说过他的具体年龄是多少,当时他还很震惊这位先生出奇的年轻,相比之下,年长了五岁多的塔德纳却并没有什么出彩的成就,现在更是狼狈地逃窜,前往伦敦躲在朋友家中居住。
对于神里绫人,塔德纳必须要承认他一定修养过苛刻的贵族礼仪,因他的教养实在是太过完美了,完美到连塔德纳想要对其挑刺也毫无办法。他只能一边维持自己的礼仪,对来者微笑,一边用绕口的法式发音与这位年轻有为的先生进行别扭的交谈。
交谈的内容与前一天并无区别。
“塔德纳,你在做什么?”
“你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
“希望我能解决困扰你的烦恼。”
“我正在看雪。”
“哦……哦!那只是因为我有点儿累了。”
“和你交谈就已经驱散了一直困扰我烦恼。”
“是吗?——可是你看起来很忧愁。有什么我能为你帮忙的吗?”
“不——”
“嗯?”
“不——我是说,没必要。这件事——我是说,对于这件事,你是帮不上忙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
塔德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厌烦您,神……绫人。只是对于这件事,你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帮助。感谢你的好意。”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僵硬,放缓态度,“绫人,我觉得……”
但对面的人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年轻好先生突然凑过来,几乎是脸贴着脸,相互对望,气息相互交融,紫水晶的眼瞳带着一丝笑意,但很快,那一丝浅浅的笑意也被主人转换成了另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如同翻涌的潮水,黏腻,潮湿,然后,听着他呼唤自己的名字,同最亲密的爱人,在床间依偎相伴,他说:“塔德纳,你在害怕什么呢?”
“我——我——”
声音戛然而止。
——我在害怕什么呢?
塔德纳有一瞬间陷入了迷茫。
那种停顿是什么感觉?他只是很简单的困了,精神疲惫,连日的奔波让他有了懈怠,使得那张完美皮囊之下的真实暴露在所有目光之下,令所有的鄙夷和嘲笑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从各个角落里透出,然后化成一张又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然后,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拉紧、收缩。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记忆全部翻涌,裹挟着巨大的海浪将他拍进深海。他还记得,父亲,母亲,连带着记忆也全都扭曲了。
我的家里,我的父亲是一家之主。他是一名有着自己办公室的律师,在巴黎享有盛名。而我的母亲是一名音乐家,她经常在全国各地巡演。我,作为多顿家族的一员,作为阿赫里曼.尔威斯.多顿的唯一子嗣,塔德纳.尔威斯.马娅.多顿,自出生起,他们便对我抱有极大的期待。从很小的时候,他们就会聘请各地的老师作为我的家教老师,所以,我的童年很无趣,被接踵而至、不断变化面孔的家教老师占据了我的大部分目光,通常我的注意力会在他们嘴角残留的食物残渣上,并以此借机推断来到这里——这座巨大的庄园之前都吃了那些食物。
并对此为乐。
这算是我仅且只有,为数不多的快乐了。
我经常在上课发呆,进行一些毫无意义的游神。每次那些古板无趣、被高薪聘请的家教老师瞧见我这样,就会吹胡子瞪眼儿,开始到处批判,把我贬低的一无是处,好满足他全身上下仅有的唯一比我好的东西。不过,除了这些平时需要上的必须课程之外(如数学、物理),我还需要学会骑马、击剑、仪态、弹琉特琴、画画、文学、诗歌、历史……我的父亲告诉我,我是阿赫里曼.尔威斯.多顿的孩子,是多顿的唯一子嗣,将来我需要继承他的家业,然后迎娶一位与多顿家财力相当、权势相当,各种意义上皆为相配的贵族小姐,然后和她生下多顿家族的血脉。
我对于我之后的生活所有的一切全都无所谓,没有任何的接受或者是反对,就好像那是我生来的义务,是我必须要履行的责任。我会有一位让我严厉的父亲与假慈悲的母亲都满意的妻子,并和她生下塔德纳.尔威斯.马娅.多顿的孩子,我和那位未曾见面过的妻子甚至来不及培养感情,我们就要在一起生孩子,由此共同抚养下一代“多顿”。
这对我来说是相当的无意义。
我并不明白这种行为到底拥有什么意义。我对此产生了一个很久的、几乎长达我一生的思考。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呢?
我的父亲阿赫里曼他觉得我的问题非常的可笑。他几乎是冷笑着对我说:“哦!你是多顿的子嗣,你是我阿赫里曼.尔威斯.多顿的孩子,为什么你能问出这种可笑的话?”
“看来你的课还不够,我会给你请更多的老师。让你再也问不出这种可笑的话。你也最好别再让我听到这种可笑的话。”
我对于如此咄咄逼人的态度是害怕的,我头一次见到我的父亲冒这么多的火气。晚餐的时候,是与我那常年不见的母亲、还有刚刚生完气处理完公事的父亲一起吃的。这是一次久违的家庭晚餐。厨子做的很丰富,光是前菜我就看到了圣雅克扇贝、鹅肝吐司、三文鱼鞭靼、鹰嘴豆饼……以及我最爱吃的烤卡门培尔奶酪和咸味蛋糕。还特意配了皮诺甜酒。正菜由女仆们逐一端上来,马赛鱼羹 、鹅肝排、巴黎龙虾、烤羊肉、烤牛肉、红酒炖鸡、普罗旺斯鱼汤、白汁鸡肉(说实话,我个人不太喜欢这道寡淡如水的菜)、奶酪焗烤土豆……丰盛异常。
饭桌上,他们都遵守着小口吃饭,尽力不让那些饭汁沾上他们的衣服上,而且,他们不会让刀子和盘子发出声音,那是不礼貌的。现在我仍然是这样。这顿晚饭吃的很安静,静得我有些心慌,逐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恐惧正在侵蚀着我的大脑,让我逐渐失去了力气,再也拿不住银质的刀叉。
我只在耳边听到“刺啦——”一声,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刻静止。我低着头,但能感觉到他们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都集中在我的身上。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我的身体上的肌肉是僵硬的,无力的。我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我的父亲和我许久未曾见面的母亲,我害怕他们会用那种失望透顶的眼神对我说:“你是多顿家的子嗣,怎么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不。我……我只是——”
我只是什么呢?我正思考着。这个时候我的父亲再说话了,他放下刀叉,用审视般的眼神看着我:“塔德纳,今天你是怎么了?你的母亲回来了,你怎么可以用如此失礼的态度来迎接你的母亲的归家?告诉我,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
我试图想要狡辩一句。我顶着母亲的目光张了口,父亲说:“塔德纳!你应该和你的母亲解释!你不要看着我,你的教养和礼仪呢!?”
“……”
“妈妈,我很抱歉。我只是对于你的回来高兴的有点儿太过于兴奋了。希望您能原谅我。”
“塔德纳,下次不许这样了。”
“你要记住,你以后是要代表着多顿一整个家族的脸面,我会考虑重新再给你聘请一位礼仪老师的,我希望下次见面你不会再如此的无礼。”
母亲的态度很温和,甚至温和的有些过分。但就是这样不温不怒的态度才让我感到有些窒息。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如此的折磨我。我甚至觉得她非常的恨我,每一次我和她的对话都非常的简短,有时候甚至只有一个语气词。我看不到在她的脸上有任何惊讶的表情,更看不到她情绪起伏。
在我的视角里,她永远都带着一顶帽子,黑帽沿上垂下黑色的面网,从宽大的帽沿上长长地垂下来,遮住她的脸,使她的脸模糊不清。面纱上还扣着个绿宝石蜘蛛,在我的眼睛里,那只绿蜘蛛闪闪烁烁,一亮一暗,在我的母亲的脸颊上随着面网的走动而爬。
她很喜欢这样的饰品,我曾经在她的柜子上看到了很多,有玫瑰、蔷薇、蛇和一只又一只的蜘蛛。红蜘蛛,绿蜘蛛,她喜欢蜘蛛。但我并不喜欢,我觉得蜘蛛的眼睛有四个,它的眼睛有那么多,视线一定很广阔,什么也隐瞒不了它。
曾经我在花园的一处,少人的墙角里见过一只有我一个手掌那么大的蜘蛛(当时我已经十四岁),它与我见过的蜘蛛一点儿都不一样,它有八只眼睛。现在,它正在角落里,然后悄悄地等待着猎物的到来。我亲眼见到那只蜘蛛很快的将一只体型比它大很多的、鹅黄色的鸟雀捕杀,这种场景给了我极大的心理震撼。我吓得逃走了。
后来我在过去看的时候,那只蜘蛛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也许它被路过的女仆打扫掉了,也许它去了其他地方再一次进行震撼的猎杀。
后来,我向我的生物老师进行提问:“我曾经遇到一只八只眼睛的蜘蛛,它能够猎杀一只比它体型大的多的鸟儿。”我的生物老师有些鄙夷:“塔德纳,你又在说胡话。或者说,你又在拿胡话来捉弄我。”我可以发誓我真的没有,但我看着生物老师明显不可置信的眼神,我也默认了她的话。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找到了那只让我牵肠挂肚的蜘蛛,它被放在了我的母亲摆放衣服的架子上,它的眼睛已经被各色宝石所代替,然后与一件披肩连在一起,永远也分不开了。
相较于易于发怒和嘲讽的父亲,我更害怕情绪平淡的母亲。每一次与她的例行对话,是我最害怕又最期待发生的事情。因为那是我仅剩的与母亲相处的时间。
回忆戛然而止,神里绫人的容貌再一次重新回到塔德纳的眼里。他从未觉得一个男人的面貌也能如此艳俗多媚,嘴角的那颗小痣给他整个平淡清水的容貌带的艳起来了。
此刻他正张着嘴,露出里面的舌头,舌头抵着牙齿,然后,藏在深处的咽喉震动,发出跟同容貌一模一样的声音:“塔德纳,你看着我,你在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
塔德纳从回忆中脱离,他的眼睛被雨水浇过,清澈透亮,如同沉静的、深深的碧色湖水。
也许是他的酒尚且还未曾清醒,此刻他竟然冒出一种十分荒谬滑稽但又可行的想法——他想与这位小他五岁、外貌十分出色、履历丰富的年轻学生来一场露水情缘。
说了,要警惕蓝毛狐狸[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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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