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盏羊角宫灯的光晕将垂落的幔帐染成蜜色,随着宫女们细碎的脚步声消失在雕花门外,坤宁宫东暖阁终于只剩烛火轻颤的声响。
康熙随手解开领口繁复的盘扣,瞥见珠兰正抬手去够床头那盘撒帐时余下的花生,凤冠流苏随着动作轻晃,映得她耳尖泛起薄红。
这一套折腾完,没出岔子。珠兰心也松了,人也懒了,先不装着十分端庄温顺了,露出三分模样来,试探一下皇帝的接受程度。
这位天子,生着一张容长脸儿,细眉细眼,还有些没长开,不看十分的体态,八分的气质,只算颜值,差强人意吧。
“饿了?”康熙屈指叩了叩摆满龙凤喜饼的鎏金托盘,不等回答便捻起块枣泥酥掰成两半,“这饼甜得发腻,倒是瓜子还能磨牙。”
话音未落,珠兰已利落地掰开颗瓜子,雪白的果仁被指尖轻轻一弹,正巧落进他半张的嘴里。
她吃什么都差不多,走过这么多世界,整日筹谋只为获取能量结晶还时空局的账单,吃喝的**已经消减到几乎只为维持生命所需了。
康熙一愣,囫囵吞了下去。见珠兰闲适的模样,就像在自家似的,居然这般自在。突然,有心要为难她一下才好。
他有时候故意发坏,就想看葛布喇抓耳挠腮满地转圈的样子。
珠兰与她父亲生的像,不晓得急迫起来是什么模样。
茶盏里的茉莉香混着糕点碎屑在暖阁弥漫,康熙说起钦天监新译的《几何原本》,珠兰随手用银簪沾茶水在桌面上划出辅助线。皇帝爱西学,爱了挺多年,就是不怎么爱推广,只自己玩儿,这点不好,影响她赚能量。
谈及江南织造进贡的云锦纹样,她又能细数出二十四种各色的织法。皇帝还关注云锦纹样,这么忙了,爱好还不少,看来不是纯牛马人机皇帝,享受他也爱。
当话题转到三藩势力渐长时,她忽然敛了笑意,捧着茶盏的指尖摩挲着杯纹,只垂眸听他分析云贵粮道的布防。这事儿,咱不好多说,系统没分析到三藩,超纲了。
“你怎么不说话。”康熙突然倾身,烛火将两人的影子叠在绣满百子图的帐幔上,“赫舍里家的姑娘,当真只学女红针黹?”
珠兰望着他眼底跃动的火光,忽然轻笑出声:“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训。”得亏了清朝有这祖训,要不就露怯了。皇帝约么是有厌蠢症,在索尼屋里学习时,没少听葛布喇说皇帝在朝中如何训斥那些本职工作做不好的大臣,嘴跟刀子似的,毒着呢。
“祖训?”康熙抓起把瓜子哗啦作响,“葛布喇昨日回府,可是对着满屋子幕僚长吁短叹。你祖父索尼当年辅佐太宗皇帝时,书房里的舆图比兵部还全。”他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她鬓边垂下的珍珠,“以为朕不知,你在家都学些什么?”
珠兰猛地睁大眼睛,指尖捏着的瓜子壳“咔嗒”碎裂。她望着青年帝王扬起的眉梢,将惊讶恰到好处地凝在眼底——正如系统测算过的最佳反应数值。早知道你在赫舍里家有探子,没关系,你的探子忠诚度在系统面板里也超过60了,你以为他属于你,其实他们都属于我。
果然,康熙靠回软垫时唇角勾起得意的弧度,玉冠上的东珠晃出耀眼光斑,“这世上,还没有朕探不清的事。”
珠兰垂眸掩住眼底笑意,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借着低头剥花生的动作,飞快地朝康熙翻了个白眼,不好意思,忍不住。
自大、自恋!臭屁小孩!
再抬头时,面上已换上哄孩童般的温软笑意:“是是,这天下事哪有能瞒过天子圣聪的。”尾音带着若有似无的调侃,偏偏语气又乖顺得挑不出错处。
康熙盯着她强装正经的调皮模样,忽然觉得嘴里这软糯糕点都没了滋味。
这怎么跟原来差距这么大,这是珠兰?他又想笑,珠兰原来在朕面前放松下来时,是这般模样。他喜欢看透一个人,掌控一个人。当然,希望看到一个人的每一面。他喜欢珠兰在他面前,是真实的。
见珠兰起身趿着绣鞋往烛台走,他下意识伸手去拦,却只扯住她袖口的边角。“你阿玛回家以后没与你说吗?”话语冲出口才惊觉不妥,耳尖瞬间泛起薄红。他终归还年少,历练不够,还会脸红心跳。
“说什么了?”珠兰歪着头回望,指尖已触到摇曳的烛芯。龙凤烛的火光映得她瞳孔发亮,鬓边珍珠随着动作轻颤,倒真像是懵懂不知的模样。这会儿不玩儿,等皇帝大了就玩不到了。
康熙猛地攥住她手腕,锦缎下的肌肤带着温软的触感,烫得他喉头发紧。“这蜡烛不能熄!”话一出口,见珠兰睁着杏眼满脸茫然,他才后知后觉,连耳垂都烧得通红。
“龙凤蜡烛当然要留着,”珠兰晃了晃被他握住的手,腕间银镯轻响,“可寻常蜡烛熏人,我要安睡自然得吹熄……”话音未落便被急切的打断。
“你不能睡!”康熙脱口而出,望见珠兰震惊的眼神才慌忙别开脸,喉结滚动着组织措辞。
殿内寂静得能听见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他盯着幔帐上百子图里嬉笑的孩童,咬牙道:“你我……年岁尚小,不宜早要子嗣。”
“我都十六了!”珠兰瞬间瞪大眼,眼尾泛红,模样委屈极了,“民间女子这个岁数都当娘了!”她刻意放软的声音带着鼻音,眼角余光却瞥见康熙耳尖红得滴血,转身时袍角扫落桌上瓜子,噼里啪啦的声响里,她咬住下唇,将憋不住的笑意全埋进绣着并蒂莲的衣袖里。不行,太久不演了。高难度的有点,应付不来哦。
康熙见珠兰垂着头,发间的珍珠随着细微的颤动轻晃,恍惚间真像是泪珠在滚落。
他攥着龙纹常服下摆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原以为自己早已练就铁石心肠,为着调理尚未长成的体魄,更为稳固朝局根基,才狠下心决定暂不要子嗣,将这般沉重的压力,通过隐晦的试探告知葛布喇。
果然,葛布喇跪在丹墀下叩首时,忠君之心终究盖过了爱女之情,郑重承诺会将此事告知珠兰,让她心甘情愿为皇室大局做出牺牲。
此刻望着珠兰泫然欲泣的模样,他才惊觉自己疏漏了——待嫁闺中的女子,难与家中男性亲属相见,或许葛布喇根本寻不到机会传递讯息,又或是辗转传达间失了本意,让珠兰会错了意。
他从未怀疑葛布喇的忠心,甚至为他可能办砸了差事找好了理由。
殿内的烛火突然摇曳起来,将皇帝的影子在墙上晃得破碎。
康熙张了张嘴,那些平日里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言辞,此刻竟堵在喉间发不出声。此女子这般反应,定是爱他的。可他的行径,终归伤了她。
原本笃定的心泛起酸涩,像是尝了未熟的青杏,又苦又涩地漫开。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悬在珠兰肩头上方迟迟不敢落下,生平第一次,在这寂静的坤宁宫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
珠兰终究憋不住,无声地笑得弯下腰去,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沾湿了绣着并蒂莲的衣襟。她用帕子捂住嘴,反复将笑意压下去,时不时抽泣一声,许久才敢抬起头来。泛红的双眼氤氲着水光,眼尾的红晕似霞,倒真像是方才哭狠了的模样。
康熙望着她这般情态,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叹了口气,终究在床边重新坐下。
烛火跳动间,他斟酌着开口,将传教士带来的西方医学理论娓娓道来:“那些泰西传教士说,男女若过早孕育子嗣,气血未稳,不仅伤身,更折寿数……”
珠兰托着腮,眸光专注地望着他,适时露出惊讶、思索的神情,仿若从未听过这些新奇言论。
她不时提出疑问,或是顺着康熙的思路延伸探讨,从人体脉络到气血调养,两人的见解竟不谋而合。
康熙越说越兴奋,平日里与大臣们议事时的拘谨沉稳全然消散,只觉眼前人聪慧通透,比那些迂腐的学士更能领会他的心思。
原来是纳喇玉宁最能迎合他意,后来是钮钴禄萨琳能与他谈论西学,房中一个董氏有些文采,过往珠兰对他体贴有之,尊敬有之,话却不多。此刻却方知,知己乃是皇后啊。
烛泪顺着鎏金烛台缓缓淌落,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
珠兰吃得尽兴,见康熙说得眉飞色舞、口干舌燥,斟了杯茶递过去:“皇上快润润喉。”
茶香氤氲间,康熙望着她眉眼间的关切,忽觉这坤宁宫的夜,竟比想象中还要温暖几分。
自春日一别,康熙已有许久未与珠兰相见。
八月梧桐初黄时,他在慈宁宫回廊的阴影里,远远望见珠兰捧着朝见礼款步而入。她鬓边新换的白玉珍珠簪子在阳光下一闪,却始终未曾抬头望向假山后驻足的少年天子。
那时他便发现,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筑起疏离的高墙。
此刻坤宁宫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叠在百子图幔帐上,珠兰歪着头剥瓜子的模样,与记忆里总爱读书偷闲的少女别无二致。
她伸手将果仁轻弹入他掌心时,袖口暗香混着糕点甜腻扑面而来,恍惚间竟有了几分寻常人家兄妹相处的随意。不,她爱慕他,是夫妻之情。皇帝如此笃定,她定然是爱惨了。
这份不加掩饰的亲昵,让他无需端着帝王威仪,只需做玄烨便是,那些在朝堂与书房里积攒的疲惫,竟在她三言两语间悄然消散。
她与葛布喇相似又不同,是温软的,是甜香的。
“皇上方才说的西洋历法,倒与钦天监的算法大不相同。”珠兰托腮的指尖轻点桌面,漂亮指甲在烛光下划出细亮的弧线。烛火在鎏金烛台上明明灭灭,她随手将瓜子壳抛进青瓷碟,发出清脆的“嗒”声。
康熙见她侃侃而谈时娇俏可爱的模样,全然不似宫中人谨小慎微的姿态,倒让他想起儿时在后花园追逐流萤的欢快。他喜欢,这种感觉,恣意。
当她指着烛火反驳他“西洋日晷未必比浑天仪精准”时,眼中闪烁的光芒,让他恍然惊觉——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与他平视交谈,既不被皇权压弯脊梁,也不用虚与委蛇的奉承堆砌对话。
这份自在,远比朝堂上的山呼万岁更叫人心安。
葛布喇跪在丹墀下听他训斥鳌拜余党时,脊背挺得笔直如松,却再没了幼时将他揽在肩头时的亲昵。佟国纲递上密折时,指尖悬在御案三寸外的距离,丈量出君臣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随着鳌拜倒台,他的诏令化作雷霆万钧,可那些匍匐在脚下的身影,也将他推上了愈发孤绝的高位。
“皇上走神了。”珠兰笑着推来一盏温茶,裹着茉莉清甜漫入鼻尖。
康熙望着她鬓边散落的碎发,忽然想起《礼记》里“伉俪情深”四字。原来天子并非注定孤家寡人,“帝后亦为夫妻”的念头,在风中悄然系上了心。
而珠兰垂眸掩住眼底微光,腕间银镯不经意擦过茶盏,发出细碎声响。
她心里盘算如何将系统渗入每个角落,从内务府的采买账目,到太皇太后身边宫女的动向,这看似温馨的新婚夜,是她在紫禁城里“反客为主”的第一步棋。
赫舍里府上,塔娜一宿没睡,翻来覆去的想着,何时姐姐会接我进去呢。宜春打着哈欠,在门外守着,等着后半夜与碧春换班。
寿春与富春交替出门,按照大格格的吩咐在南城奔波。
马佳府上,诺敏揉着帕子,上面的精细花纹是她绣的缠枝莲花,未曾来得及送给珠兰姐姐,也不知她前月送去的那套里衣,她穿了没有。
曙隅斋内,门板上好了,伙计们都休息去了。掌柜穆尔哈看着程岫盘账,点了点头。这孩子聪明,识字,会算账,有分寸,知变通,不走科举仕途可惜了。
“小山,咱家大姐儿仁善,可没有要你们赚钱还账的意思。”穆尔哈见程岫只用了一个时辰就搞定了他铺子里需要盘三天的账目,真有些惜才,“你这本事,要是做了官,可得比咱宛平县那位大老爷强。”那位大老爷,连数都得师爷给算。
程岫有些腼腆的抿了抿唇,神色间有一丝哀愁,“掌柜的,我,我家发大水,村子都冲没了,回也回不去,哪里还敢奢望科举。”
穆尔哈一拍大腿,“孩子,你要是发愁这个,那就是白瞎了不是。咱家大姐儿在呢,一句话就给你到庄子上户了。”人伢子手里买来的,能有几个找得到家的,都没家了,查都没法子查。
就像这个小山,来的时候都烧迷糊了。救回来以后,问他,只知道老家发大水,问他老家在哪里,他也说不清,只说在南边的水边,这还是十六岁的呢。
剩下那帮,都比他小,没几个说的出自己家事的。
程岫脸皮都红了,“掌柜的,我是汉人,进不了府上当差。”
穆尔哈一怔,“进府?进府当差就做不了官了。你这天分,做个管事也白瞎。小山,你听我的,落户到宛平县,将来就在顺天府科考,只要你能考上,日后有大姐儿在,少不了你的好处,那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听了这话,程岫脸又一白,低下头,“我,我想出来干活儿,想早日报答大姐儿。不想,不想读书了。”葛家庄的大姐儿安排掌柜的救了他的性命,他虽不曾见过她,却心中存下了感恩。
穆尔哈瞅着程岫秃秃的脑袋,摸了摸自己的秃脑壳,这孩子不开窍。
虽说主子有话儿,赚钱也是正经事儿,可当官是最好的前程。
“罢了,你这账目算的好,将来也有机会。咱家葛大人管着天下的税赋,正招幕僚呢。你且好好学着,将来我举荐你到大姐儿跟前,说不准儿大人那儿还缺账房,你做的好了,也有一份前程。”穆尔哈想着,自己庄子上出来的人才,怎么也得给主子看看,不然显不出自己的本事来。
程岫低着头,轻轻点了点,不知是害羞,还是在想着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