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行在桃林小径,沿途遇到的岛民无不热情问候,笑容真挚,与寻常村落并无二致。若非昨夜亲历那槐树下消散的执念,嬴祀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场噩梦。
“看起来好正常啊,昨晚是幻觉吗?”
“规则怪谈怎么可能正常!都是假象!”
“那个小女孩和她妈妈……是不是就是‘团圆’的一种?”
“细思极恐,所谓的‘见到最想见的人’,该不会是……”
“……”
相思崖位于岛屿东侧,是一处面朝云海的陡峭山崖。
崖边生长着一株极其古老、枝干虬龙的桃树,树上系着的红绳与木牌比花神庙前的更为密集,随风摇曳,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如同无数魂灵的低语。
“就是这里了!”小然张开手臂,迎着崖下翻涌的云海,深深吸了口气,“客人可以在此静心祈愿,很灵验的哦!不过要记住,心一定要诚,桃花神讨厌虚情假意之人。”
嬴祀走到古树下,目光扫过那些木牌上的字迹。
“爹娘,女儿想你们了……”
“哥哥,回来看看我吧……”
“阿妹,约定好的,下辈子还做兄妹…
“……”
字字句句,皆是生者对逝者无尽的思念,与“团圆”的渴望紧密相连。
死亡的尽头是团圆,那么这些祈愿,究竟是通向安宁,还是另一个循环的执念?
嬴祀闭上眼,并未祈愿见谁。
祂的心念早已被一个名字占满,无需在此刻刻意呼唤。
祂只是静静感受着风中流淌的情绪——那是由无数思念与执念汇聚成的、庞大而哀伤的暗流。
片刻后,祂睁开眼,发现小然正仰头看着古树繁茂的花枝,眼神有些迷离。
“小然也有想见的人吗?”嬴祀轻声问。
小然回过神,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怅然:“有啊。我想见我姐姐。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源节就快到了,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他的语气笃定,带着岛民特有的、对桃花神和源节近乎盲目的信仰。
“很远的地方……”嬴祀咀嚼着这个词,没有深问。
离开相思崖,小然又带着嬴祀在岛上闲逛,介绍了岛上的织布坊、酿酒坊,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富足安乐。
然而,嬴祀敏锐地注意到,几乎所有的岛民,手腕上都系着那种褪色的红绳,无论是活泼的孩童,还是垂暮的老人。
不过,嬴祀并没有多问。
下午,小然将嬴祀送回住所,告知他晚些时候将在村中祠堂进行“卜灵”仪式,这是源节庆典的第一个正式环节,请贵客务必到场。
黄昏时分,嬴祀依言前往祠堂。
祠堂比花神庙更为古朴庄重,中央供奉着桃花神梼婳的神像,只是这尊神像眉目间似乎多了几分肃穆。
另外三位玩家也已到场——咖色头发的骄矜少年,粉衣玉面公子,以及那位神色冷峻的黑衣女子。
祠堂内聚集了几乎全岛的岛民,他们安静地站着,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期待与紧张的虔诚。那位曾给嬴祀送桃花糕的老妪也在,她站在前排,低垂着头,手腕上的红绳在祠堂的烛火下显得格外刺眼。
岛主是一位精神矍铄的白须老者,他手持一根桃木杖,站在神像前,声音洪亮:“源节将至,桃花神庇佑!今日‘卜灵’,问吉凶,定福祸,迎归人!”
观天气以占卜吉凶。
今日晴朗无云,吉兆。
他身旁的案几上,放着一個装满清水的桃花木盆,以及一叠裁剪整齐的桃花笺。
“请贵客与岛民,依次上前,在心中默念所想问之事,然后将桃花笺置于水面。”岛主解释道,“若笺沉,则心念可通幽冥,所思之事或有回响;若笺浮,则需静心等待,机缘未至。”
嬴祀注意到,规则中并未提及“凶”兆,似乎“沉”才是吉兆,意味着能与“另一边”沟通。
黄昏的余晖为祠堂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边,却难以驱散其内里的森然庄重。桃花神梼婳的石像在摇曳的烛火下端详着众人,那惯常含笑的唇角此刻仿佛抿成了一条直线,透出无声的威仪。
岛主的声音在肃静中回荡,“卜灵”仪式正式开始。
他先是仰头望天,此时天色湛蓝,仅余几缕晚霞如金丝般缀于天际,并无一丝乌云。他满意地颔首,声如洪钟:“天清气和,乃大吉之兆!桃花神悦纳,幽冥之路已开!”
他身旁那口巨大的桃花木盆,盛满了清冽的泉水,水波不兴,宛如一块巨大的墨玉。旁边叠放的桃花笺,颜色娇嫩,与这肃穆的环境形成微妙对比。
岛民们按长幼次序,神情虔敬,依次上前。
他们双手捧起桃花笺,阖目凝神,嘴唇无声翕动,将无尽的思念与疑问诉于掌心方寸之间,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笺子置于水面。
大多数桃花笺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微微一颤,便缓缓沉入水底,荡开一圈圈涟漪。
每当此时,对应的岛民脸上便会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解脱,眼中含泪,低声呢喃:“成了……他/她收到了……就要回来了……”
这沉没,并非凶兆,反而是通往“团圆”的许可证,是执念得到回应的证明。
轮到那位曾给嬴祀送糕的老妪。
她枯瘦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桃花笺。
她放入水中,那笺子却不像旁人那般顺从,竟在水面打着旋,晃晃悠悠,固执地漂浮着。
老妪的脸色“唰”地一下褪尽血色,惨白如纸,眼中的期盼碎裂成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她佝偻着身体,对着水面呜咽:“阿宝……我的阿宝……你为什么不答应奶奶?是怪奶奶没看好你吗……?”
旁边的岛民连忙搀住她,低声劝慰,话语却苍白无力:“婶子,别急,许是孩子贪玩,路上耽搁了……源节正日还没到呢……”
老妪被扶下去时,那失魂落魄的背影,与周围因笺沉而喜悦的氛围格格不入,显得格外凄凉。
接着是玩家。那黑衣女子神色冷峻,放入桃花笺后,笺子毫无反应地浮在水面,她眼神都未动一下,仿佛早已料到,默然退开。
随后是那位粉衣公子。
他缓步上前,身姿如玉山将倾,风姿清雅
他拈起桃花笺的动作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只是指尖微不可察地透着一丝紧绷。
他并未立刻放下,而是抬眸,目光极快地、极其复杂地扫过站在一旁的嬴祀。
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希冀,与某种沉淀已久的愧悔。
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当他将桃花笺置于水面时,那笺子竟如有了生命般,先是微微一沉,仿佛要被吸入水底,随即却又挣扎着浮起,最终半浮半沉地悬在水中,既不彻底沉没,也不完全漂浮,就那么尴尬地、挣扎地停留在那里。
粉衣公子静静地看着那枚不伦不类的桃花笺,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弧度。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退到一旁,垂下的眼帘遮住了所有情绪。
然而,嬴祀却在他转身的刹那,捕捉到那背影里透出的、一种名为“求不得”的孤寂。
这个人的执念,似乎充满了矛盾的悔意。
然后是那位咖色头发的骄矜少年。
他倒是干脆利落,放入桃花笺,那笺子像喝醉了酒似的,在水面歪歪扭扭晃了几下,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沉了下去。少年拍了拍胸口,轻轻舒了口气,脸上露出“总算没丢脸”的表情。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嬴祀身上。
祂走上前,白袍红衣在烛光下分外醒目。
指尖夹着那枚娇嫩的粉色桃花笺,祂并未像他人那样闭目祈愿,心中亦无特定问题——祂的执念早已根植,无需借此确认。
祂只是平静地、近乎随意地将桃花笺放在了如镜的水面上。
异变陡生!
那桃花笺并未遵循物理的沉浮规律,而是在接触水面的瞬间,被一层极淡、却无法忽视的粉色光晕温柔包裹。
那光晕仿佛拥有生命,源自桃花笺本身,又仿佛与整个祠堂、与那尊神像产生了共鸣。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桃花笺没有沉下,也没有浮起,而是如同春日阳光下的冰雪,又似投入热水的蜜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缓缓地在水面溶解开来,化作一缕极淡的粉色烟霞,融于清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残渣都未曾留下。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弹幕都停止一瞬。
“哇塞,这个是隐藏款吗?”
“这是吉兆还是凶兆?”
“蛙趣!”
“梦想成真了?”
“……”
祠堂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岛民们瞪大了眼睛,张着嘴,脸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震惊,最终化为彻底的敬畏。
岛主手中的桃木杖微微颤抖,他上前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盆恢复平静的清水,又猛地抬头看向嬴祀,声音因激动而沙哑:“神迹……这是桃花神显灵!贵客……您的心念纯粹至極,已超越卜问之层次,直達神聽!桃花神……已親自回應了您!”
小然更是激动得小脸通红,看着嬴祀的眼神充满了崇拜与不可思议,仿佛在仰望一个行走的神迹。
嬴祀微微蹙眉。这并非祂的本意。
是梼婳残留的神力因为同源而产生了过度反应?
还是祂体内收集的那些“往昔碎片”,与这片土地、这位神祇产生了更深层次的联结,干扰了仪式的正常运行?
祂能感觉到,那粉衣公子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身上,这一次,那目光中除了之前的复杂,更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仿佛透过祂,在努力回忆着什么被遗忘的旧影。
为什么呢?
卜灵仪式在这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中结束。
岛民们簇拥着离开祠堂,议论纷纷,对嬴祀的态度愈发恭敬,甚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回避。
那未能使桃花笺沉下的老妪,远远望着嬴祀,眼中混杂着羡慕、绝望,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嬴祀独自走在回草屋的小径上,夕阳已将天际染成瑰丽的绛紫色。祂摩挲着颈间的钥匙,思绪纷杂。
粉衣公子那挣扎的桃花笺,以及他眼中深藏的愧悔,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荡开了模糊的涟漪。
那个人……他遗忘的,究竟是什么?
而自己与他之间,那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又从何而来?
“死亡的尽头是团圆……” 嬴祀轻声自语,目光掠过道路两旁在暮色中渐渐亮起的白色烛火,“那无法‘团圆’的,又当如何?”
夜色,愈发深了。而源节的脚步,正伴随着这弥漫开来的执念与谜团,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