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下雨。
因为次次跟继子吵架时都下着雨。
我们最后一次吵架的那夜,我正给继子写信,窗外夜雨朦胧,烛台几乎燃烧见底,焰火摇曳的倒影映射在信纸上。
「亲爱的悟:
时间过得好快,你一下子就快八岁了。
很抱歉今天跟你吵架,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你一直都很期待你的生日吧,我也很期待。老实说,我想了许久该给你准备的礼物,刚才本来是要拿给你的,跟你吵完架我其实也没忘记要给你送礼物,你太倔强了,哪有孩子把母亲关在门外的。
你肯定要说我才不是你妈妈,我也知道我没资格做你妈妈,家主夫人对我很好,我竟然不知好歹取代她的位置,你一直都是这么想我的,我明白。
为了保护你,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眼前被金色火光刺得酸痛,笔尖停顿在此处,抬头望向外面,和室外蓦地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猛地拉开,拉门的男人力气大得我感觉整间房子都在震,对方上来抓住我的小臂,烛台跟着摇晃。
他凝眉问我:“就你一个人?”
“家主大人,刚刚还有我的侍女在此。”我不忘维持家主夫人该有的礼仪微笑,即使我被他抓得面色发白,额冒冷汗,四肢都在发抖。
我的侍女被我遣去看我的继子消气没,家主这一问我忽然发觉侍女去的有点太久了,继子的院子也在主院,离我的活动区域并不远。家主一众人的态度也不对,阵仗这么大,要么是敌袭,要么是……我不愿想这个可能。
“悟不见了。”家主冷冷道,“你这里也没有,他是离家出走了。”
几近凋零的烛火于此刻疯狂燃烧。
整夜五条家举家都在寻觅他们丢失的少家主,还不能过于高调,得在暗中进行,否则五条家的动荡将蔓延开整个咒术界。
为了找到继子,我违抗了家主不允许我私自出门的命令。
我只知道我必须要找到我年仅八岁的继子,无论是以继母的身份,还是他曾经的继姐。
我发了疯地想找到他。
雨夜山上打滑,我摔了不知道多少次。
在摸不着光亮的深山黑夜狂奔。
从八年前亲眼见证他的诞生,家主夫人把软软热热的他抱到我手上时,他向我睁开那双比苍穹还要深邃的蓝眼睛,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一生都将为守护这个孩子而存在。
密林犀利的树杈子刺痛我的皮肤,没穿鞋袜的脚心被锋利的石子贯穿,我跑得不知疲倦与痛楚,像身后有恐怖的野兽追逐,我这么幻想,逼迫自己必须跑得更快,不能让我年幼的继子受到一丝伤害。
我比谁都更有办法找到他。
能成为家主夫人,我也有自己的术式,大家都以为我的术式只是“净化”负面情绪的作用,实则我还有第二个生得术式,突破咒术界众人只能有一个生得术式的限制。
指尖抬起,我感应到在继子体内种下的蝴蝶越来越近。
他没事。
当破晓的昏光映照在小小的白发孩童身上时,我站在马路对面。
终于找到了他。
雨下得很大,他站在雨里浑身干净清爽。
孤零零抱膝蹲在京都街头,马路上驶过零星三五车辆汽车尾气被空气墙隔绝,碰不到他干净的天蓝色丝绸羽织。
他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我看了看自己的双脚,全是血污,脚趾不由得蜷了下。
“悟。”
他看到我来,别扭地把小脸别过去,我走近他,找了他一晚上受到的伤痛堪堪复苏,痛到让我难以忽视,脚心像被火在烧,灼热的痛令我手掌攥紧。我必须忽视,眼前有比我自己更值得我珍惜的宝物。
他冷冷哼了声,别过头不理睬我。
“说吧,这次你闹成这样是想要什么。”我见他还有心思给我闹脾气就松了口气,担忧的话一出口就显得冷冰冰,“让我离开五条家,摘掉你继母的头衔吗。”
五条悟微微沙哑的声音响起,有点颤抖,“……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愣了下,自己都不记得这天也是我的生日。
从继子出生的那天起,我只记得今天是我继子的生日。
“所以呢。”我抿了抿唇,在他面前蹲下。
“我想让你陪我一起。”
他可怜又可爱的声音让我为之动容,我叹了声气,悄悄把手上的泥灰往身上擦干净,再向继子伸手,“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所有人都会听你的。”
“你不听。”五条悟倔强地鼓起脸,咬着牙,“只有你不听。”
我明白他在说我嫁给他父亲这件事,毕竟他从前一直连喊我姐姐都少得可怜,一下子超级加辈,孩童的自尊心受到挫折,我懂。
“小悟少爷,你忘了我们间的约定吗?”我许久没平视他,这才发现他圆嘟嘟的脸蛋开始露出棱角,蓝色猫眼石的眼眸亮得如破晓的火焰。
此时他似是挣扎一番,终于把他白皙干净的小手递向我。
“回家吧。”他别扭道。
我垂眸,放松地笑起来。
正要伸手去握他,倏然一道剧烈白光闪过,刺得我下意识抬手挡脸。
然后我的世界陷入天旋地转,身体飞了出去。
袖子里给继子准备的礼物摔出,双眼迷茫睁大。
继子幼猫般的蓝眼瞳睁得极圆,愣在原地一瞬,转身消失在我的视野。
雨流到我身上,我分不清身下流的是雨还是血。只觉得好暖,像回到母亲的羊水里,慢慢又变冷了,好像大雪覆盖在我身上。
我想起来今夜那封还没写完的信,还有那些永远也寄不出去的信。
随着我这一次的人生,全部都淹没在这场雨里。
……
我被日光刺得惊醒。
一睁眼,外面已经没在下雨了。
我看着耀眼的太阳愣了半晌,眼角残留濡湿的湿痕。
倏然坐起身,浑身酸痛,令我吃痛地嘶了声。
我抹了下眼角,一边左右环顾,一边揉了揉手臂和腿,尤其腿窝这个位置酸痛得过分。
细看皮肤表面磨破了皮。
我眼睛向下一顿,躺着的床单不像我昨晚睡过的。因为我记得我哭的时候把床弄得很乱,现在这个床单既干净又整洁。
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继子来找过我。
此时,房间内只有我自己。
那应该是继子看不过我邋里邋遢替我整理了一番,唉,真是个好孩子。
我尝试下床,腿间的酸痛令我双腿蓦然一软,整个人朝地板扑去。
膝盖着地,重重的摔在地毯上。
“……怎么回事?难道我梦游去打宿傩了?”我艰难地站起来,抬头不经意看到化妆镜里的自己,发丝凌乱,脸颊苍白,嘴唇红得滴血,眼下有很重的乌青,就像一个怨气极重的女鬼。
就在这时,桌上的手机响起铃声。
我拿起手机接了电话,那边传来钉崎野蔷薇的声音。
“小蝶你醒了吗?我们给你带了早餐过来。”
“啊太感谢了。你们回酒店了嘛?”
“快到你房间了,是你男友来送噢!”
我瞬间一愣。
他们还不知道我和伏黑惠在昨晚分手的事情。
我喉咙苦得要命,挤出微笑又跟钉崎野蔷薇聊了几句,那句“我跟他已经分手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挂断电话后,我望着镜子里憔悴的女孩,看了看桌上的化妆品,没忍住拿了起来。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再给伏黑惠一次机会。
“他知不知道他就要失去一个多么强大理智的女人。”我边快速化妆边嘟囔。
就在门铃声响起的瞬间,我仓皇失措站起来不小心踢了脚垃圾桶。
里面掉出一个粉色的方盒子。
我没多注意,匆匆走到门前,捋了捋头发才开门。
甜味面包飘来鼻尖,我率先看到的是伏黑惠清秀冷淡的侧脸。他抱着的法棍面包衬得他脸很小,修长白皙的脖颈掩藏在高领深黑针织衫下。
“你刚醒吗?”
他关心的话语说得很自然,好像我们两个昨天没有说过分手一样。
“嗯。”我往旁让开路,装作开阔地耸耸肩,“你来的很快,我只来得及换身衣服。要进来坐会儿么?”
他看了看我缓缓点头。
跟着我身后走进房间。
我从他手里抱过法棍面包,坐回到化妆台前,撕开一小口面包,继续装作无所谓:“你昨天说的事——”
话没说完,伏黑惠严峻中夹着审视的目光打断我:“这是什么。”
他冷冷的眼神让我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面,垃圾桶边上赫然是一个拆过的方盒子。
“我怎么知道这是什么?”我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上面的字眼很是瞩目又烫嘴。
安全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