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会赦免一切遗忘吗?
江聆觉得未必。
毕竟,他自认为自己比宁又声认识自己更早认识她。
高一开学,她见到他时就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江聆看着这个头发齐肩正准备扎起的女孩,愣住,随后讷讷点头:“是的吧。”
女孩不再追问,尴尬地两三下绑好头发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仿佛寒暄但认错了人。
他认识她,也知道她叫宁又声。
但她似乎并没有完全认出自己。
……
江聆是个老好人,至少在学生时代是这样的。
汐城市中心少年艺术馆培训班里聚集的多数是户口好、有权势、有资本家庭的孩子,秉着和同龄人天然的、能自我意识到的不同,他们大多或嚣张跋扈、或处变不惊、或表里不一亦或天真无邪。
江聆从小没什么心眼,酷爱“交朋友”,总被高年级的缠着要收他“保护费”,他也情愿做他们的尾巴。
但人终究会长大,也会明白狗一样的日子实在是错付了友谊和善良,于是不再搭理他们。
他们无非爱找他要个十块八块的,下了课去买点啤酒喝喝,毕竟家里人不让,也不愿意给他们多余的零花。
就算有零花,也都被攒来买烟了。
十三岁的江聆在这里上绘画课,傍晚下课,照常被高年级来补课的男生围在角落。他们说,江聆家里老有钱了,请哥哥们下了课去喝个酒也不是什么难事。
江聆皱着眉问:“为什么?”
为首的高个子健壮连心眉男孩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将排球狠狠从他身边打过,“砰”的一声回荡在空落落的大厅内。
黄昏之中,江聆能嗅到这颗球上有场地灰尘的味道。
鼻子一痒,胃里恶心。
见江聆迟迟未动,“连心眉”撺掇身旁的“甘蔗”去翻他的荷包。江聆背着画具就往外跑,但还是被一把抓住。
“小江聆最近怎么回事?是不是嫌我们烦了?不过也难怪,大导演和女明星的儿子怎么看得上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地痞流氓呢。”“甘蔗”说完这话,哈哈大笑起来。
连带着“连心眉”和“大耳朵”一起被传染,笑得恶劣张扬。
江聆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脸涨得通红,奋力挣扎,但尚未发育抽条的小身板只能被高中的孩子们当成橡皮泥一样搓来搓去。
“大耳朵”咯咯笑:“我还看过你妈换脸的A片呢哈哈哈哈……”
“连心眉”敲他脑袋:“‘人妻’区找的吧!”
江聆,一个正常的生活在21世纪的男孩子,怎么会听不懂他们话里话外的恶俗和嘲笑?
他拎着拳头就要朝“甘蔗”面门砸去,“甘蔗”一脸无辜:“你这傻小子,揍我干嘛,找他们去。”
“甘蔗”一把把江聆推到“大耳朵”和“连心眉”那儿去。
蓦然间。
一个白衣黑带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男孩……女孩……男孩?女孩!
她拿出手机在三人面前晃了晃:“哥哥们啊,需不需要我通知一下叔叔你们已经下课了?我书包里还有哥上次抽剩的烟盒子呢,我记得叔叔……”
“宁妹妹别吧。”“大耳朵”连连摆手,生怕她习惯了这样威胁之后在自己父母面前说漏嘴。
说罢三人互相对视,把江聆扔给宁又声。
小狗子怕爹。
这个利落短发的女孩低头瞥他一眼,江聆整理好衣服向她道谢。
他提防地问:“你哥哥?”
“大院里一起长大的,不过我马上要搬走了,也不用见他们了。”
“去哪儿?”
她杏眼转了一圈,下三白有些凶,提防着回:“你管得着嘛。”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她抿唇疑惑:“为什么要见到我呢?”
“要谢谢你。”
“那算了吧。”
她没有问他名字,可能想着只是萍水相逢无足挂念。
他同样也没有她问她名字,但后来却偷偷在跆拳道课老师点名的时候溜过去寻她。
她叫宁又声。
宁又声比他高半个头,行侠仗义,傲气地说:“小朋友,谁再找你麻烦,就来找姐。”
这算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等江聆比她高半个头,能没有一丝害臊甚至略带调侃地叫她“姐”的时候,宁又声已经过了爱被别人叫“姐”的年纪了。
算来也不过两三年的时间而已。
江聆初二和初三的时候跟着父母到北城,在那边的学校读了两年,后来回到汐城中考,阴差阳错跟她考上了同一所学校,还被分到了同一个班。
再后来就听见她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尴尬笑了笑:“是的吧。”
她眉眼不变,少了份张扬,多了份冷漠。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许多,堪堪齐肩,与之前短发贴头皮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但因为自己是江聆,他能一眼认出她们是一个人。
后来,她没再留过短发,哪怕是在高三大家都想要争一分钟的时候,她也不曾把它剪短。
江聆只觉得她很有趣——从一个假小子到一个世俗意义上完全的少女。
不过他发现,她的话不再那么多,也不会幼稚地彰显自己的什么,除了被叫“大小姐”时眼神和嘴角会压着愠怒,大多时候没什么情绪。
没有情绪也是情绪吧。
他转着手中的笔,侧头看她乱七八糟的草稿纸。
“宁又声,这三角函数为啥非要诱导?”
“因为圆是一个圆。”
“宁又声,我明天要去比赛,你帮我整理一下试卷呗。”
“同桌有这个义务吗?”
“宁又——”
“江聆,你吵到我了。”
她把自己的桌子和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江聆笑笑:“我只是想说,你的作业被发到我这里来了。”
他晃晃手里的本子,道:“你练的什么字体,我也要练。”
他突然喜欢上了烦着她的感觉,但只能是自己去打搅她的清净。
宁又声之前还会骂自己,但习惯之后,就全把江聆的话当成耳旁风,甚至在大脑里面组装了一个“江聆牌废话过滤器”。
她听他唠叨,从第一个残夏到隆秋,又从寒冬到早春,再轮回到下一个秋天时,他身旁的那味橙花香的毒箭不再时不时射来。
……
她转到重点班之后的第一个夏天,那个高二的夏天,与她玩的好的,依旧还是舍友和江聆。
某天下晚自习,蝉的噪声未退,猫的嚎叫却已经贯彻了夏夜。
宁又声突然抓住了正往校门口走的江聆,希望他能帮帮自己。
她求人是不常见的事情,因而他自然乐意至极。
宁又声当着他的面戴着一次性手套,面上裹了两层口罩,用修甲包里的小剪刀把大黄肚子边上的长毛剪短。
随后江聆就被小A赶去放哨了。
小B略带担心地说:“我们昨天上体育课来看她的时候不是还能跑的嘛,怎么突然就生了,不会是早产了吧。”
“我听说繁殖不是动物的本能嘛,怎么哀嚎了这么久还没动静。”小A用棉球轻轻擦着母猫的尾下和□□,想帮助她排尿。
小C明显很兴奋,说自己在老家的时候看母猪下崽就跟拉屎一样,一坨一坨掉,不知道猫咪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家里养了毛孩子的小A和小B白了她一眼。
大黄对她们十分信任,一开始宁又声还有些怕她会应激攻击人,但显然是她多虑了。大黄很乖,但因为是第一次做妈妈没有经验,十几二十分钟了硬是一个小猫都还没挤出来。
宁又声没在家里养过任何哺乳动物,因为母亲对动物的毛发过敏,但生物课本的学习经验告诉她,再不生出来,小猫很有可能会变成死胎。
四人一猫急得团团转时,伴随着一阵凄厉的惨叫和连绵的呻吟,第一只小猫湿漉漉地从大黄的腹中滑了出来。
这是大黄的第一只孩子。
她应该是熟悉了这样的感觉,又挤了两只出来。
大黄羸弱地叫了几声,舔着它们的毛。
江聆站在花园和体育馆的连廊上张望放风,怕保安和教导主任抓到她们夜不归宿舍,也怕抓到自己晚不回家。
手电筒的灯光朝这边照来,江聆立刻匍匐在大灌木丛边观察敌情,随后向那边的“联络员”小C使了个眼色。
小C压低嗓音,着急地说:“好像有人来了。”
大黄一个蛄蛹,突然继续哀嚎起来,小B看她的肚子,拍拍宁又声和小A,使劲皱眉:“我靠不会还有一只吧。”
这是宁又声第一次从文静淑女的小B口中听到脏话。
但眼下已然顾及不了这么多事情了。
大黄还在叫喊,这声音吸引了在操场巡逻的保安,他正朝这边走来。江聆小跑过去想要催促几人赶紧走,宁又声反让他们先走。
她突然起身,说自己可以去拖延一下时间,然后脱了沾上尿液和血丝的手套就飞速冲出去。
江聆了解了她的意思,想做坏事的心情油然而生,为了不让宁又声孤立无援,跟上去被她拖着到了操场,往两头跑。
“哪个班的!这么晚了来操场干什么。快回去睡觉!”
宁又声大喊:“阿叔!我联考忘涂答题卡了,心好痛!你让我发泄一下吧!”
保安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喊,只能站在跑到中间试图感化这两个幽魂一样的孩子:“失恋了都不能大晚上过来跑!快快快回去,等下我抓到你要登记上报的,现在你们两个赶紧回去就行。”
江聆大喊:“阿叔!我失恋了!”
保安无语地吼了他们几句,江聆和宁又声不理他,于是这里正在上演一场“猫鼠游戏”。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就从小道溜走了。
保安骂他们是神戳戳的两个孩子。
“小崽子真有病,下次让我逮到我非记你俩名!”
这边,最后一只小猫崽也顺利出生。
小B帮大黄剪断脐带,拿了几块干抹布和旧班服堆在箱子一侧,把它们藏了起来。
大汗淋漓的宁又声和江聆喘着气回到这里,草草收拾好残局。
宁又声从背包里拿了一只冷掉的炸鸡腿塞到江聆怀里,说:“这是你的工钱。”
小C一脸吃瓜看戏:“啧啧啧,三个电灯泡确实亮。”她双手环胸,蹭蹭小A,又蹭蹭小B。
宁又声瞪她,转头让江聆趁热吃。
江聆看着手中酥皮已经软掉的鸡腿,正准备开口,就听见小C指着自己的手说:“这不是晚上食堂的鸡腿吗?”
江聆和宁又声对上眼神,少女的眼睛在黑夜中像是调皮的精灵,扑棱几下翅膀,就傲慢地飞走了。
宁又声拉着她们走的时候,嘴里说着什么“要熄灯了”、“查寝一个人都不在”的话,但她似乎很高兴,尾音娇俏地上扬。
他望着她的背影,笑出了声,脸上一红,又收住了声。
“接生婆”是宁又声在他这里继“狗耳朵”和“疯狗兔子”之后的第三个外号。
同时,她也是他少年路上唯一的英雄主义。
其实我们又声根本就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冷冰冰小女孩……
明明就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热血少女[撒花][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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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她和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