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王晓芳似乎比想象中的更容易。
宁又声和她在市场买了一筐水果,来到老曹家门口。
找到这里,多亏了王晓芳是个什么文件都要下载一遍的人,就连经理误发的员工住址花名册都要存在自己的U盘里。
宁又声想:好在自己在这种非正式的数据采集中要么不填住址,要么填虚拟住址。
正想着呢,“吱呀——”一声叫回了她的思绪,宁又声定睛一看,开门的是他老婆,屋里淡淡的灰尘和饭菜放在桌上无人收拾的味道飘出来。
中年女人一身居家棉睡衣,狐疑发问:“你们是谁?”
宁又声说:“我是宁又声,她是王晓芳,我们是老曹之前的同事,来找他——”
女人嘴角抽搐,翻脸赶人,直接关门。
宁又声眼疾手快,正要把住门框,却不曾想女人的力气有些大,大门关上的时候,撞到了她的小手指,随后轻轻弹开。
她脸上的五官拧作一团,王晓芳后知后觉,见到宁又声上半身蜷在那里,背弓成一道镰刃。
宁又声左手紧紧捏住小指的后半节,想要阻塞疼痛和麻意传导的通路。
她依旧咬着牙,小指止不住发颤,缓缓开口道:“我们是来找他商量为动画公司成立拟声……嘶……小组的。”
中年女人见宁又声受了伤,一时有些慌张,从前的护士本能让她不得不对面前这个女孩产生同情和愧疚。
她冷冷说:“进来吧。”
王晓芳扶着宁又声的身体,连连道谢:“谢……谢谢谢谢!”
所幸老曹家的门不是厚重的卡锁铁门,不然宁又声的指头怕是要断掉,如今只是有些肿胀,没伤及骨头。
她顶着一头冷汗和老曹家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的疑惑注视,让这个话都不听完就逐客的暴躁女人抓着手消毒包扎。
女人的动作不算轻柔,带着些急躁。
见孩子们都凑上前,她使了个眼神,让凑热闹的兄妹俩赶紧去写作业,转头问两人:“你们来找他干什么?”
宁又声平静向她解释。
女人的嚣张气焰一下被浇灭,她原来以为要么是“小三小四找上门向正宫宣战”,但料曹建彬也没这样的胆,要么是那些说要联合上诉的人又找来,所以才对宁又声和王晓芳那般不客气。
她问宁又声,如果去了那个什么小组,底薪能有多少。
宁又声对此并不了解,但依照江聆的消费水平来看,一定是不低的。
她不能保证能否达到她心中的预期目标,但肯定……比送外卖有钱。
虽说送外卖月入过万的人也有,但几乎都是与配送站有关系的人,或者是年轻小伙子金刚不坏之身。
宁又声不是吐槽老曹,但以他这种一个地方要发三次消息确认还跛脚的情况来看,回到拟声行业是他唯一的归宿。
她老婆似乎很满意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连忙问什么时候能走合同。
王晓芳怯生生问:“这……这还是要等老曹回来才能下结论吧。”
此时是下午三点半,过了中午的送餐高峰期,老曹一身蓝色骑手服,狼狈归家。
没等他见到客厅里的宁又声和王晓芳,就已经听到老婆的叫唤:“菜在罩子里,吃完——你先别吃了,过来过来!”
宁又声见到了他,再次见到了他。
他与昨日的装束别无两样,那个曾经一笑起来就惹人高兴的标准中年男人,如今浑浊而沧桑。
老曹见到宁又声和王晓芳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往后一缩,看着自己老婆期待急切的眼神,他的大脑宕机,上前也不是,站在那里也不是。
没等宁又声开口,他老婆就已经把事情全盘托出。
女人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在愣了许久之后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曹建彬?你说什么?”没等宁又声问出“为什么”,有人就已经抢走了她的疑惑。
“我再去干嘛!又被裁员然后再重新回来送外卖吗?我受不了这样的折腾了,算了吧。小宁、小王,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这个年纪已经不经造了。”
老曹皱着眉,请她们出去,但宁又声和王晓芳却被他老婆抓救命稻草一般按在硌人的板凳上,动弹不得。
“曹建彬你什么意思?你觉得你现在送个外卖能养活我们是吧!你一天赚几个钱啊?孩子们还要上学,现在房贷也断供,这么好的机会你说不去就不去!你有没有为这个家考虑过!”从嘲讽到愤怒,她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最后崩溃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宁又声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从来理性的她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手上的疼痛转移到大脑。
面前的男女仿佛两头野兽,相爱的野兽,撕咬起来更不留情。
“我每天在外面奔波,你就在家里什么也不干,钱是我挣的,轮得到你来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吗!”
“哦,你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在打理?生了曹晓光之后是谁让我不用担心了,现在嫌弃起家庭主妇了!我问你,你跑外卖能挣几个钱!那车子和房子不是你要贷款买的吗?现在赖上我了!”
……
“你们不要吵了!”王晓芳的声音像一道黑夜中的闪电,一瞬劈下来,裹挟着滚滚的雷声而来,难得的寂静。
三人齐齐望向她。
意识到自己说话太大声,王晓芳拽住宁又声的袖子,低声说:“对……对不起……我们,我们打扰你们了。”
知道老曹在害怕什么的宁又声郑重道:“老曹,我向你保证,这一次我们不会再像原来一样任人宰割……如果你想好了,就打这个电话。”
她给了他江聆的名片。
她领着王晓芳往门外走去,王晓芳如释重负,步子比谁都快。
门关上了,里面究竟还会有怎样的争吵和撒泼,都与她们没有关系了。
王晓芳把卫衣的帽子戴上,希望不要听到里面的声音。
路过倒了垃圾上来的好事大爷,宁又声得知,他们这样的争吵不是一次两次了。
“之前呢,是男的不要打官司,女的要打官司,至于打啥官司嘛,俺也不晓得,就知道时不时还有一群人在他家门口劝,吵得很。其他的,无非就是鸡毛蒜皮的一些事了,我们这种老百姓,有个家的谁不会为了娃为了钱吵呢。”
他说的云淡风轻,似乎习以为常。
宁又声无奈拉着王晓芳继续往下走,留下老头叽叽喳喳地对着墙壁展现自己的说书天赋。
不说婚姻,那就是社会病了,扎根最深、基群最大的那群人遭遇了不可逃里的瘟疫。
老曹最后还是妥协了。
江聆告诉宁又声的。
她想:所以,他还是打去了那个电话。
向谁妥协呢?
向老婆、向孩子、向金钱……向自己。
三人各怀鬼胎,历经小山小水,最终还是交汇于同一片湖泊。
南辕北辙又南辙,是宁又声对自己半生的陈述,弯弯绕绕,回到起点,杨柳岸边晓风依吹残月。
水与汤混沌成同一片天空,浓在午饭圆圆的青花瓷碗中。
这口浓缩清汤倒映着江聆的喜悦、宁又声的平静、王晓芳的不知所措、曹建彬的尴尬。
“欢迎各位加入捕梦盒,我是江聆,捕梦盒动画工作室的投资人兼导演和制片人。”江聆举杯,只不过他的杯子里装的是已经消了泡的可乐。
宁又声缓缓举杯,碰撞声清脆响亮。
埋头苦吃的王晓芳听到这话,用手背推了推下滑的眼镜,慌忙找到自己的饮料,朝江聆的杯碰去。
老曹见到意气风发的江聆,一面感慨年轻人事业有成,一面为自己感到可悲,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被江聆捕捉在心。
他说:“曹哥,又声说您在拟声这一块上可是高手,有什么意见和指导一定要提出来啊,不用这么拘谨。来到捕梦盒,大家都是朋友,什么年龄性别啊都无关紧要的,您别太有压力。”
老曹心中的石头落了半截:“不愧是我们小宁看上的孩子啊,一表人才还能言善道,哈哈哈。”
江聆坦然接受,先声夺人:“是啊,我本来对这件事还很没底气的,多亏又声帮我,也多亏你们加入。”
王晓芳嗅到八卦的味道,向宁又声耳语:“又声姐,我们老板是你老公还是男朋友啊?”
“不是。”
“不是老公……还是不是男朋友啊?”
“都不是。”
王晓芳瘪瘪嘴,见宁又声夹了一块鱼排到自己碗里,又喜笑颜开。
菜程过半,江聆说:“取代号是捕梦盒的习惯,到时候作品署名一般都是用大家的艺名,咱现在就可以想一想了。嗯……比如《许愿的兔子》的其中一位画师就叫‘许愿兔’,其实还是挺有缘的。”
老曹思索再三,给自己取了一个杀气十足的名字,不知道的以为在拍谍战片:“秃鹫,”他默默脑袋,“一把年纪了,谢顶挺应景的。”
王晓芳吐槽他:“老……老曹,你这个一点都不可爱,跟□□组织似的,如果要……要说是金庸小说都是在抹黑他老人家,哪……哪有做动画片的样子。”
宁又声才发现,平时默不作声又有些结巴的王晓芳在毒舌方面是个可塑之才。
“那叫皮诺曹吧,孩子们应该都知道的,小王你呢?”
王晓芳支支吾吾道:“月……月饼吧,没别的含义,也不多见,就……喜欢吃。”
江聆问她:“莲蓉?冰皮?还是鲜肉?”
“五……五仁。”
啊,那是不多见了,宁又声心里默念。
江聆单手撑着脑袋,余光放在她那弯有些紫红充血的小指上,轻轻侧头叹了一口气,雾霭中远山背脊上的日红爬上头,烧在宁又声的指尖,烧红她半边脸。
宁又声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厉色暗示他注意些形象:“海刺猬。”
江聆说自己叫“珊瑚梨”,也可以叫他“山狐狸”。
轻音重音不同,就从植物变成动物,这样对语言和文字的捉弄,确实是他江聆能想出的小巧思。
江聆告诉大家,纸质合同会在一周内寄给他们,还会有一份特殊的礼物。
“礼物嘛,那就是秘密了。”
宁又声是这桌上唯一一个喝酒的,一饮而尽杯中紫红的液体。
江聆拿的……是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