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堂,堂前萤烛煌煌,新鲜的血淋淋的兽头被扔在地上,引来一片高声喝彩。
烛火映照一片凶恶的牛鬼蛇神,夜宴中人人恢复原本面目,像是魑魅魍魉幽暗行于世间。
“大当家英勇无双,我们兄弟几个找这只虎找了那么久都没有猎到,大当家一来便猎到了,真是个好彩头。”
“那是自然,想从前跟在陈刀疤手下,我们过的什么日子,这月去抢了下月还抢,”众人喝了酒,光着膀子开始吹嘘,“那时候才是刀口舔血,婆娘儿子跟着吃了上顿没下顿,抢不到就没得吃。”
“现在才是好日子啊,”有人跟着附和,“大当家可聪明了,现在抢的时候少了,进项还比以前多了,偶尔下山风流快活一回,这日子,做皇帝老儿也不换!”
“看你那鸟样,”一个酒碗扔到地上,碎裂在说醉话的人脚边,“这话也是你说得的?大当家还没有开口呢。”
酒醉的人开始结巴,“大,大当家,我,我是无心说的。”一边说,一边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巴掌。
秦婴嘴角噙笑,半蹲下身来,捏住他的下巴,语气冰冷,“下次,就不是打个巴掌就完事了的。”
那人完全酒醒,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陈刀疤看起来凶狠,但任何事都明着来,不搞阳奉阴违那一套。新的大当家虽面色和悦,却是个能立马翻脸不认人的家伙。
秦婴脸上阴晴不定,走到凌霁身边时却换了一副和颜悦色,后者正悠闲地坐在紫檀雕花木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眼前这出好戏。
他一个书生形象的人,如今见这血呼哧啦的场面也半点没有惊讶,好似这浓墨重彩的血色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副不算有趣的画卷,意兴阑珊。
但秦婴不管,凌霁颇负才学,亦是一把好用的刀,不管再锋利,他也认为自己有降服他的本事。
他笑意盈盈凑上前去,“林先生,那件事怎么样了。”
“那姑娘真是天人之姿,”凌霁看着秦婴,转动手中的茶杯,“大当家好眼力。”
“过奖过奖,那,”秦婴按捺不住心里的狂喜,看来最近真是老天眷顾,浮光锦没问题,如今又能抱得美人归,“她没事?”
“倒也不是,此疫确是芙蓉疫,然而,”凌霁说,“她这疫发得早,没那么严重,用血竭必能治好,只是这些时日需得清修静养,除了银杏,等闲也不要见人,免得传染。”
“血竭?”秦婴的重点在此,惊叫道,“此物在黑市上已经价值千金,就用到她身上?”
凌霁笑道,“大当家舍不得?不过,也不仅仅是为了此女,此物应该还接触了一些人,这些人虽还未发病,且已经单独居住,但备一些药,应是有备无患。”
想到赵云霓的一张脸,秦婴沉默半晌,咬牙道,“若听你所言,用血竭医治,何时能好?”
“此病症亦需修养,大当家还需耐心等候些时日。”
想到那女子婀娜的身姿和身段,那如若九天仙女一般的容色,秦婴心一横,“这千金我出,只是血竭已经有价无市,怕整个青州也遍寻不得,如何能找到。”
“这个简单,”凌霁道,“此前我们去琅州,不正是见到萧府的人正在掩埋下人么,应是此疫已传染琅州萧府。此物其他地方没有,萧府必定有,大当家为萧府殚精竭虑多年,若去信,必定能讨得一支。”
“那就听林先生的。”秦婴笑道,这正合他意,琅州萧府是金麟萧国公的宗亲,仗着这一门亲戚,已经积累了巨数家资,田亩千亩,门庭显赫,连青州官府也要询他的意。而幽州浮光锦本是贡品,坊间一匹市值千金,只给金麟的达官贵人才能用上,凭借他频频涉险为他们找到货源,还要应付暗中虎视眈眈之人,为其也算是殚精竭虑,区区一支血竭,他不信萧蔚风不会给他。
也不知是否是那酸枣仁起了作用,赵云霓难得地睡个好觉。梦中,也再没有那烦人的薛子衡,而是她随着长公主踏进九重宫阙的那一刻。
重重飞檐斗拱映入眼帘,精致绝伦的高台楼阁庄严肃穆,执坚披锐的甲士整齐步伐有序地经过,踩出噔噔噔的声响,让人听了便心生敬畏。赵云霓始终恪尽本分,眼神也只落在长公主宽大的裙摆之上,跟着她一步一步进入红墙高瓦的世界。
待走得深了,侍卫也越来越少,深宫中只剩下零星寂寥的脚步声,待走到宣德门前,宫人通报,将她们二人唤于御前。
袅袅细烟在锦绣帷帳间缓缓升起,火盆里燃烧着的纸钱香烛发出哔啵响声,隔着软纱透明的帷帳,帝君坐于汉白玉砌丹墀上,抬手招过长公主,笑着嘱咐了几句,那沉重的目光才落到在一旁恭敬站着的鹅黄宫装女子身上。
帝君李裕出身和长公主李素同为先皇后葛氏所出,然而先皇后母族式微,原本亦是先皇为平衡世家势力扶持起来的商贾之家,轿根植于金鳞的萧王卢谢几家如流萤之于太阳,一朝权移世易,世家之中蠢蠢欲动之人如暗流之鲫,虽并无撼树之力,然如卧榻之侧有人窥视,始终是帝君心底的一根刺,欲拔之而后快。
“素素,”帝君手中翻飞,折完一只竹蜻蜓,那只栩栩如生的蜻蜓展翅振翼,被温柔地放在李素的手上,“儿时我们与母亲一起住在田庄里,春三月采竹笋做竹编,在广袤无垠的田野上放纸鸢。那时你总说父亲为不受宠的亲王,明明领着的是闲职,却忧国忧民,常常写策论呈递于陛下,即使被苛责也从不放弃,为国事鞠躬尽瘁,那时,我们都不理解,只怪父亲没有多陪陪我们。现在,我来接手这江山,才发现父亲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素素,为人君,难呐。”
“所以陛下,我为您排忧解难来了。”李素的眼神落在竹蜻蜓上,笑意沁润眼角,凤目潋滟,“前些日子我去宝相国寺,萧敬弘的儿子萧衍欺行霸市,压得一众商贩怨声载道,我本欲出手,但身边这位女使聪慧伶俐,能言善辩,无形化了干戈,将那萧衍气得说不出话来,很是解气。皇兄,先帝在世时女官檀凝亦一路做到御史之位,只不过后继无人,如今陛下用人在即,何不试试呢。”
“是啊,”李裕的目光落到黄裳罗裙的女子身上,女子清癯脱俗,纤弱的身姿立于庭前,不卑不亢地弯身行礼,再抬眼时,眸光晶莹,鲜妍清灵。李裕想起父皇曾经用过的女官--檀凝,朝臣无不对其交口称赞,此女姝色风华,竟隐有几分影子。
李裕心中压着的一片阴云忽然散开,是啊,若勋贵子弟已无人可用,他又何必执着于此呢。权柄之于任何人都如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就连君王亦是如此,他早应跳出那些老顽固的规训,将最合适的棋子放到棋盘上去。从前父皇任用檀凝的时候,曾短暂出现过景明盛世,如今回想起来,那又何尝不是他殷切追寻的目标。
只是檀凝一路走来并不容易,女扮男装考取功名之后留作翰林院侍读学士,因所提策论鲜明直切要害被先帝一路擢升为都察院御史,只是,女扮男装身份暴露之时,无数政敌攻讦,斥责其犯下死罪,谏其挑战纲常,应被株连夷族,先帝顶住压力力排众议,只革了她的职,事态平息后起复,檀凝亦未让先帝失望,她亦是成就景明盛世的功臣之一。
如今有一人欲效仿檀凝,他也乐意作一回伯乐。
只是赵云霓深觉有愧,她想要做官,并不只是为了一展抱负。
马车粼粼,朱雀大道上花灯锦簇,道路两旁店招飘摇,猎猎锦旗迎风招展,她于团花软褥中抬起头来,遥见不远处的府邸热闹喧嚣,络绎不绝的人进入官邸,门前迎宾的人一身青袍玉犀绶带,气质儒雅温润,含笑着迎来送往。
昔日赵家不过青州清河村的乡民,而周家诗书传家,私塾先生周观棋免了赵慎的束脩,还将女儿嫁给她。乡里乡亲都说,赵慎运气好,攀了高枝,但每个说这些话的人都会被周观棋呵斥,他是真心爱护这个徒弟和女婿,赵慎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仕途方面,竟然中了状元。可他只在中状元那日回了青州一趟,此后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辗转多方打听,才知道他尚了公主,绝口不提以前的妻女。
赵云霓始终记得她跟随长公主的马车到了金鳞,辗转来到赵府门前的那一刻,青濮头的小厮拦住她,上下打量,“老爷中状元之后,攀附之人何其多,我已将你的信物交予老爷分辨,老爷说,他不认识你。”
包袱被扔出来,茯苓糕掉在地上碎成渣子,随之扔在地上的,还有轻飘飘的一张纸,那张纸随着风蜿蜒飘落,如千斤重担直直坠入赵云霓的心间。
纸上面是周宁芷的字迹,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些年对赵慎的思念。赵慎文才斐然,不可能不认识周宁芷的字迹。
或许,是那仆人没有将她的话带到,或许他并没有跟他说来的人是谁。
他们怎么会知道,周宁芷对于赵慎的意义。
赵云霓等在赵府门口,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看见那一抹青衫出现,尽管衣衫气度已经与母亲视作珍宝的画像有了变化,然而那轮廓,气度却丝毫没变。
她忽然失了言语,天旋地转之中只看见青衫即将远去,赵云霓慌了,装作被人推行,撞到马车上悬挂着的铃铛,青帷马车停下,
赵慎也停下了,转头看她,眼神却很陌生。
仆人见人冲撞了自家老爷,连忙上前隔开,“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家老爷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叫周宁芷的人,姑娘认错人了。”
她没向仆人说过娘亲的名字,这肯定是赵慎给仆人递的话,赵慎实在不想认她,才会用这破漏百出的话来敷衍她。
赵云霓听了这话,像被抽调魂魄的提线木偶,她并不是没有预想过这样的后果,但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手脚发冷,脑海里一直浮现出在清河村里,乡民们日日对她们母女的奚落,“你那爹早就把你们忘了,要我说,当年周观棋见他可怜,宁愿不要他束脩也要教导他的时候,我们就劝过,那小子心思重,不是一个良善之辈呐。”
“是啊,宁跟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熙音,回去劝劝你娘,别再等你爹了。”
那些奚落的话语到了最后变成了刺痛人的惋惜,“没想到宁芷这么年轻就被山匪给......熙音啊,以后你没了依靠,可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她始终还有一个爹。
她要去金鳞找她唯一的亲人。
可直到亲耳听到他说不认识周宁芷,直到她看见他眼里闪过的慌乱,她才终于肯承认,其实自己,不该来这里的。
赵云霓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那喧闹的朱雀大街上回到长公主府邸的,她应该是发了很久的烧,醒来的时候软褥温香,狻猊瑞炉里燃起阵阵甘菊香,长公主再一次救了她。
视线回到那座低调的府邸。
“德恭兄,你与平乐县主伉俪情深,早在金鳞传成了佳话。此次为夫人举办寿辰,还请了名动天下的吉祥班子来庆贺,让我等大饱眼福,真是羡煞旁人呐。”
祝贺的话语将赵云霓的思绪拉回来,罩篱遮住的面容神色冷淡,她已不再是在马车前唯唯诺诺问赵慎是否还记得周宁芷的姑娘。
青帷马车依旧停在暗处,直到天光渐渐暗沉到不见一丝光亮,飞檐下的青纱灯亮起,一幅幅温情的画卷徐徐展开,只是每一幕,都让赵云霓不忍心观看。
撩起轿帘的一双手柔软白皙,却在微微颤抖,连带着那帷幔也在摇晃,将赵云霓眼前的世界隔成不真实的泡影,直到眼泪将置于膝间的手背打湿,她才回过神来。
她记起从前娘亲过生日时,她们一碗面分着吃,母亲连年许的心愿都是赵慎官运亨通,能到清河村将她们母女接到金鳞,一家团圆。
可如今已经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梦想。
她收拾好思绪,让人将一碟茯苓糕送上前,拜帖上写的是长公主府女官,赵慎阴沉着脸,还是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