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吞噬屋舍,青瓦,呼啸着攫取一切养分。待到众人手忙脚乱终于将火灭了之时,西院已是一片狼藉,处处是烧焦的物品,屋瓦破碎,房屋倒塌,秦婴沉默坐在堂下的石椅上,表情阴沉得吓人。
这火来得蹊跷,将他的小半身家付之一炬,这不打紧,他大不了可以再往山下劫掠一番,可要紧的是,那批浮光锦原本是定于这几日送出的,可前两日下了雪,半山有几处塌方,马车不能经过,所以耽搁得迟了。
秦婴目光如血地盯着毁损了一大半的浮光锦,剩下的,即使没被烧毁,被火焰一炙,也与寻常布料无异了。
金银损失算小,可若让金鳞里的那位觉得他办事不力,后果就麻烦了。况且,万寿节将至,贵妃欲以浮光锦重获盛宠,若是耽搁了这件事,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想着,整个人便更加阴沉,恨不得把放火之人剥皮抽筋,一泄心头之恨,可眼下除了这件事,还有更重要的事,他恨不得立刻到金鳞,向那位解释,就算不能求得谅解,总比在此处坐以待毙好。
但若他动身,那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将又变得摇摇欲坠,这座匪寨里能真心臣服于他的人究竟有多少,若他不用武力,那他费尽心思建立起来的匪寨,他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心血,是否会付之东流?
但如果萧敬弘真的把他当做弃子,那他也不能坐以待毙,至少月启那边,与玉琮的来往,至少可保他下半辈子富贵。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幽州回来之后,他的心里始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并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在这场火的加持下,到达了巅峰。
他走钢索生存这么多年,早就习惯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一些无伤大雅的危机不仅不会觉得麻烦,反而让他有种嗜血的兴奋。然而也正是这样的直觉多了,他突然有一种风雨欲来的芒刺感,像栖息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四周再无虫鸣鸟叫,安静非常,这反而说明,有更大的危机到来了。
一时间心乱如麻,手伸进骨哨,薄唇抵住,轻轻吹响,一声与鸟叫相似的锐鸣划破长空,半息之后,一声相同的锐响划破长空,似在呼应刚才的叫声。
这让他稍稍放下心来,至少说明那个地方没出事。
赵云霓放下骨哨,垂眸的眼神有闪瞬即逝的落寞。
“云娘子心细如发,能从那声酷似鸟叫的声音中听出不同,以骨哨应和,实在聪明。”
“我外祖父是个教书先生,有空闲的时候,最喜欢在山林里采竹,做这些小玩意儿。”赵云霓说,”但人做的工具即使再栩栩如生,和真的还是有些差别。”
只可惜,外祖父每次来时都不和母亲说话,他还在生气,不仅是气母亲,更是气自己,气母亲听信了赵慎的虚情假意,气她不肯和赵慎和离,气她沉溺于水月镜花的谎言中不肯醒来,但其实他更气的是自己引狼入室。
周观棋教书多年,性子沉默寡言,喜乐不行于色,但每每在遇到和母亲有关的事情时,他会急的不知所措,在知道母亲要带着赵云霓去找赵慎的时候,他一面让她不要去,一面又忍不住往包袱里放点心放银子......
知道母亲被山匪杀害之后,外祖父一病不起......
但周观棋对赵云霓的教导不可谓不用心,他博闻广识,又敏行,几乎将一生的心血都教给了她,更是告诉她,不必拘泥于小情小爱,女子也有很广阔的天地。
只可惜,上一世的她,没有认真听过这些话。
现在想来,除了报仇,找到外祖父也是一件要做的事情。
收起藏在眼底里的黯淡情绪,赵云霓没再继续开口,虽然有过共同的目标,但她和凌霁只能算萍水相逢,她并不与人交浅言深。况且,如今玄骑营正在幽州等他,战事不能再拖,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他们就会分道扬镳。
只是,她还需要利用他做最后一件事。
要与秦婴这样的人虚与委蛇,她还需要戴着一张‘面具’,刚才和凌霁说的要‘活捉’秦婴的话,虽然是她真心所想,但她不是不清楚这件事的难度,是要用命去博的,但她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况且,这件事早晚都要做的。
“虞侯,”赵云霓说,“蛇打七寸。秦婴能在此处作恶多年的关窍,一是金鳞城中的浮光锦买主,二是月启国玉琮的暗中襄助,如今你下山剪去玉琮这条线,秦婴失去了月启的助力,必定会更加珍惜金鳞城中的主顾。然而西院起火,应已将浮光锦付之一炬,即使没有,也那浮光锦历了高温,必然也不能用了。”
“不管是对玉琮还是金鳞城中的买家来讲,秦婴不过是一条能带来利益的走狗。浮光锦出了差错,秦婴必将恼羞成怒,急于与金鳞城中的主顾取得联系,然而,若是他联系不上呢?他必然会亲自下山一趟,届时,我以那主顾身边人的身份出现,或许能达到目的。”
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方法,猛虎藏林,如鱼得水,她不能确定此处到底有多少亡命之徒是真的信服秦婴,即使只是过百之数,她也没有把握一人顽抗,然而若是将他引下山,借助沈峻的帮忙,或许真能替朝廷解决这个麻烦。
赵云霓眼神专注,他十分诧异,竟仅凭西院起火,能将他做事的前因后果都想了个遍,还把秦婴的心理推测得七七八八,凌霁哑然一笑,“云娘子真是。”
“真是什么?”
“娘子真是聪明无双,”凌霁道,“只是......”
他欲言又止。
赵云霓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据她前世所知,皆言这位凌相之子如何惊才绝艳,又高不可攀清贵卓然,然而此刻,他却有些支吾。
“你既然有了离开此处的机会,若是就此下山之后不再回来,才是聪明人做的选择。”凌霁的声音落得很轻,语气却似带着叹息,“以娘子的性子,不会不知道在权力的漩涡里搏命犹如逆水行舟,劳心劳力,倒不如做一个自在之人,闲时烹茶抚琴,乐得逍遥。”
凌霁轻叹一口气,声音太轻,赵云霓没有听到,但对于凌霁来说,却是难得的无可奈何。
“你既然帮我找到信件,我可以安全带你下山。不要任何报酬。”
在他看来,此处终将会被官府平定,一个柔弱的小女子,没必要让自己陷入这滩烂泥之中,况且,虽然不知道她打算如何‘活捉’秦婴,但这件事的危险程度可以想象,即使用她提出的引秦婴下山,官府捕之,这件事依然很危险,不以命相搏难以成功,然而以命相博,这是凌霁认为最蠢的办法。
因为在宝相国寺的时候,他那时才十三四岁,疏狂高傲,也曾经做过这么‘蠢’的事情。
“多谢虞侯好意。”赵云霓站直身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这才发现,她气质清冷,眼睛却很漂亮,浮金跃动,璀璨华丽。“只是民女心意已决,肃清匪祸,还山脚下的清河村以太平,不仅是我心中所想,亦是外祖父的心愿。”
她朝他盈盈一拜,嘴角上扬浅淡的弧度,出口疏离,“只是民女确有需要与虞侯结伴下山。不过虞侯不必担心,待下到山下,民女就与虞侯分道扬镳,若是失败,此处事务一应不牵扯虞侯。”
她不知道凌霁是不是这样的人,但她习惯先讲明自己的诚意。这也是后来与薛子衡相处之后才渐渐明悟的,那时候,她偶有要做一些事情的时候,薛子衡曾经阻拦,阻拦不了的,他便选择去了别院,与她割席。
她那时候没有多想,反而在完成很艰难的任务之后庆幸薛子衡将自己摘择出去,因为那时,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因此对周遭的人事都格外珍惜。外祖父惋惜母亲与父亲之间的孽缘之时常说,局中之人往往一叶障目,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明明覆在眼前的不过是一片薄如轻纱的叶子,可她竟然舍不得摘下来。
凌霁一时语塞。
不知道说什么。
空气停滞,无言的沉默如藤蔓渐渐覆上,他一时间有种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的怔愣。
前世察言观色甚多,赵云霓能察觉到气氛微妙的变化,她抬眼一看,凌霁唇线微抿,皱起的眉峰浅淡,表情冷漠,似是心情不好,但她没有在意,她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凌霁沉默下来,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只剩下脚踩枯枝的沙沙声。
赵云霓没有想过问凌霁为什么心情不好。她与他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凌相之子本就是天之骄子,金相玉质,锐锋难当,在她看来,他们就像长乐宫里珍贵异常的璀璨琉璃瓶,她只敢远观,也从未想过要近距离欣赏。
倒不是她自卑,只是她行事恣意,并不循规蹈矩,有时还大胆得很,向来与世家子弟格格不入。
虽然得了青萍的舆图,但赵云霓他们并未沿着舆图所标记的方向下山,而是由着怀远上山的路行走,只不过相比之下路要窄得多,用短剑在荆棘密林中砍出了的羊肠小道,他们只能一前一后得走。
所幸二人虽然没有说话,但却都全神贯注地赶路,不知不觉,已经离匪寨有了约十里的路程。
赵云霓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凌霁金贵,但在军中的历练还是起了不小的效果,虽然看起来是文雅的书生气质,杀起猛兽来也并不含糊。
夜光铺陈,凌霁抓住一只环伺的豺狼,匕首横贯胸膛,豺狼呜咽着挣扎了一会儿,渐渐没有了生机。
他们出来,所带的干粮不多,也已经分食了许多,如今见到这匹豺狼,双方都愣怔了一下。豺狼银色的毛发显出光泽,随着凌霁的手起刀落,他们找了一个隐秘的山洞炙烤这只豺狼。
只是这样走下去,终究还是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到青州府,赵云霓其实也想若是早点从山寨里偷一匹马就好了,只是细想,这个方法也行不通,马蹄留下印记,不是正方便秦婴搜捕吗?
肉的香气渐渐弥散开来,细思无用,赵云霓认命地坐下来,吃完了,将随身带着的包裹打开,“虞侯,我们一人守半夜,可以吗?”
凌霁看她一眼,没有说话,他倒不知道怎么接,在军营里,彻夜不睡是常事,他早已习惯。
“云娘子歇息吧。”
他走到洞口,颀长的身形望着夜空,乌云缓缓地压在头顶,树影开始摇晃,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山雨欲来。
赵云霓找了一个空地,用稻草铺在地上,又把随身带着的狐裘摊开。这是她从秦婴的库房里带出来的,有它,至少不会在这样的夜里失温。
她看着洞口颀长的身影,思索着到了青州府的下一步计划,洞外雨打树叶的声音渐渐清晰,却仿似成了助眠的音乐,将她渐渐带入了梦乡。
凌霁回头,看见她熟睡的脸,又看见旁边的包裹,一个火引子躺在地上,不禁哑然失笑,此女果然聪明,早在去找舆图的时候就想到了下一步计划,这样看来,他放的那把火阴差阳错对了她的胃口,真是一箭双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