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出身于青州清河村,世世代代居于此。元阳三年,一伙贼人上了这紫云山落草为寇,一开始,他们也没有怎么骚扰村寨,村子里的人虽然害怕,但也想着只要小心点儿,躲着走,也能掩耳盗铃安安稳稳地生活。”她叙述的时候声线婉转,娓娓道来,眼眸望着跳跃的烛火,平静异常,“然而,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元阳五年,也许是他们的存粮不够,开始下山骚扰村寨。一开始,里正为了息事宁人,也给了他们一些粮食,谁知道这样还不够,他们开始看上了村子里的人,男人开始沦为他们的劳动力,至于女人,”赵云霓看向他,眼中的泪水如玉珠般滚落,“我不说,虞侯应该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凌霁怔怔地望着她,一时间竟然被那眼中的光芒逼得别开了眼。
“村子里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乡亲们报了官,但没有回音,连里正也不敢得罪匪盗。大家本想迁居其他地方,又不舍世世代代耕种的土地。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忍受不了在这里提心吊胆的生活,民女的母亲于景阳五年带着我想要投奔金鳞的父...亲戚......,然而在路上,在路上,被陈刀疤所带的人......”
赵云霓没能再说下去,抽泣的肩膀抖动,如同风雪中摇曳的雨燕。她永远不能忘记那天,晦暗的天色混合着雨水与血水,她躲在湿透的稻草后,等到人走了才敢呜咽哭出声来。
前世,赵云霓失去母亲后便回了乡,在村子里浑浑噩噩过了几年,那几年,她飘无所依,如无根浮萍一般,为了生存,学了各种技艺,后来,她在去镇子上卖绣品的时候冲撞了长公主的马车,被她看中,才上了金鳞,一路成为了金鳞最成功的女官之一。
这一世,赵云霓重生时,已经是景阳七年,往事已成定数,但她确也从未忘记。那一日,当她听说紫云山的大当家又下山劫掠之时,她便借故到了紫云山脚下的河边,如愿以偿见到了秦婴......
“民女知晓,仅凭民女一人,想要灭掉这座匪寨无异蚍蜉撼树,然而若不尽我绵薄之力,不报这深仇大恨,民女又岂能安睡?”她说到此处,声音喑哑绝望,字字锥心,惟有在报仇二字上声音坚定,宛若溺水之人抓到一片浮木,不肯放手。
凌霁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玉质的扇坠晶润莹白,衬得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如今他听到这话,把玩着扇坠的手一顿,握住扇柄,柄端抵住赵云霓的下巴,轻轻地将她的脸抬起来。
肤如凝脂,肌骨莹润,色若海棠,鲜妍清灵,目光中满含委屈,然而此女虽面若桃花,眸中却如深渊静海,海下面的波涛汹涌,掀起惊涛骇浪。
她不是诚实之人,至少没向他解释自己这一身武艺与算计从何而来。但他也知道,这怕是她的底牌,轻易不会示人。
泪水没入她的鬓角,秀丽的脸庞上神色倔强。
然而,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明知面前的人藏有秘密,可他却被完全隔离在这秘密之外,只能看着她在眼前拨弄风云。
抵着扇柄的手指渐渐用力,白皙粉嫩的肌肤浮上浅淡的绯色,然而他却不退,深不见底的目光中含有浓烈的警告的意味,心念几转,赵云霓想到了关窍所在,眼里闪过一丝讥诮,道,“虞侯不过是想知道,我这番武力,是否是效忠于谁?或效忠于哪个官署?”
“我不过浮萍无根之人,”赵云霓说,“只是忠于自己的心罢了。”
只是,若真有人要问,若他真的想自作聪明找一个政敌,她将手抵住自己的心脏,想到了那个让自己刻骨铭心之人,“若说真有什么助力,今科春闱的第一名,薛子衡,你可曾听说过?”
他自然听说过,父亲信中曾言,金科春闱取仕三佰,惟有寒门之士薛子衡言之凿凿,钟灵毓秀,绝非池中之物,不可小觑。
只是没想到,才刚入仕,就把手伸得这么长。
但算了,谁没有野心呢。
罢了,他也不愿深究,不管她身后之人是谁,除了这匪寨,终究是功德一件。
“若真如你所说,只是为了报仇,此舆图你可以给我,”凌霁望着她的眸子,眸中寒光凛冽,“我必不会让此图蒙尘。等解了幽州之难后,将此图呈于陛下,由陛下定夺,如何?”
见赵云霓不搭话,轻灵的眸子泪痕未干,凌霁手指抚摸晶莹圆润的棋子,触感细腻,让他想起刚刚手指碰到过的一瞬间的触感。
他破天荒地解释,“这座匪寨害人不浅,山下百姓苦不堪言,朝廷数次派人马也未能解决。然而世事并非绝对,朝中更是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拿起一副巧夺天工的棋局,以三颗黑棋围困其中白子,只留一个出口,“更遑论以目前的局势来看,青州为秦婴老家,秦玉璋虽死,然而门生故吏遍布,不可小觑,连青州州府陶正也拿这里没有办法,幽州则深陷疫病与战乱,一样自顾不暇,只有临近的琅州方能助一臂之力,然而,琅州有无将才还另说,现如今,谁又能向圣上求得出兵旨意?若无圣上旨意就出兵,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赵云霓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她想做的,想借的,是青州自己的兵。
而沈同知能在陶正手下做这一件事,说明他并不惧怕这个上司,也并不惧怕秦玉璋留下的势力。心怀磊落之人,始终不会被暂时的阴霾所蒙蔽。
“青州有一名同知,名叫沈峻,可将此图给他,以府衙之兵治理州府匪祸。”
“若沈峻真有这个胆量,可他还有顶头上司,青州知府陶正,若无陶正首肯,未必能行。”
“陶正不会阻拦,此事若成,陶正可在京察中博得上等,若不成,也将此事推与沈峻,是两全其美之事。”
沈峻,莫不是又一位裙下之臣?
“秦婴羽翼已丰,若再行拖延,必定更不好对付。”赵云霓毫不回避他的凝视,目光灼灼,只轻轻偏一下头,从那寒凉的扇柄之下移开,轻声道,“虞侯应有难处,否则不会孤身一人上山来探查信件所在。我猜是人手不够的原因,如今,若虞侯身边人去送信送舆图,民女愿做虞侯先锋,活捉秦婴。”
凌霁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活捉秦婴?活捉一个匪首?这是一个小娘子能说出来的话?玄骑营中那么多将士,敢不畏死单挑月启玉琮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个,她一个柔弱的小娘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决心?
凭什么?凭那个明年春闱即将中状元的薛子衡,究竟一个什么样的人,值得她如此付出?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此女姝色天成,容貌举止皆为上等,却次次像搏命一般,在激烈浮浪之中求得片叶栖身。凌霁忽然想起,很久前在宝相国寺的时候,总有一只小犬围在院墙边,它瘦弱,嶙峋的身躯却仿佛藏有无尽的力量,每每遇见比它身形还大的犬只也毫不畏惧,哪怕受了伤,下次也依然毫不畏惧。凌霁见它受伤,为它上过几次药,可后来,再也没见过它。
“舆图,”凌霁眼睫低垂,让人看不清情绪,伸手抽走那封染血的图纸,“我帮你。”
他唤来怀远,将那信件与舆图一并交予他,又吩咐了他几句。怀远听后,似乎想要辩驳,然而被凌霁止住了。
赵云霓只一看,便知凌霁身边这人轻功非凡,应是特意上山来替他送信之人。
听了凌霁的吩咐,怀远看了一眼赵云霓,抱拳说道,“娘子说的沈同知,卑职也曾听过,是青州人民爱戴的好官。怀远必不辱命,亲自将舆图送至沈同知手上,只是还请娘子对我家少主......”
“怀远。”凌霁的声音适时响起,不带有任何情绪。
怀远不甘心噤声,然而终究是不敢忤逆凌霁的命令,下山去了。
“你说得对,秦婴的口供很重要,若娘子能真如你所说的‘活捉’他,那云娘子此次亦是帮了幽州军士的大忙,此情义,林某先谢过了。”凌霁道。
“虞侯既已帮忙送信,我也不过是投桃报李,”赵云霓淡淡道,“没什么谢不谢的。”
解决了一桩事,还有桩桩件件难题,都挂在心上,事情未竟之前,终究都有变数,想到此处,赵云霓头疼下一步该怎么走才最稳妥。
“看来某确实没有必要说什么客套话,”凌霁哂笑,随即正色,他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很多时候,甚至算得上惜字如金,但此刻,他却破天荒开口,“怀远武力不是最好,然而脚程却是军中最出色的,幽州连绵的山峦也困不住他,更何况这区区一座紫云山。云娘子的舆图交给他,必定能不负使命。”
“那民女谢过虞侯了。”她声音平静,心底松了一口气。
踏在来时路上,赵云霓远眺群山,而今薄辉即将冲开夜色,层层云翳之下透出金黄璀璨的光芒,赵云霓其实很喜欢金色,她见过太多萧条凄清的颜色,前世在薛子衡的打击下,她一度只敢以玄衣见人,如今朝阳即将升起,鸟雀亦在冰雪消融之后啼叫于山谷,一切生机勃勃。
三月,春来,紫云山,终将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