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朔朔,暗夜里传来劲风呼啸,树冠摇动,吹落枯枝败叶。漆黑不见五指的山峰威严耸立,昂然立于青州城中,这是青州最为险峻的山峰,比起幽州的月苍峰,也毫不逊色,无怪乎秦婴能在此处占据多年之久。
挑起帘帳的一双手修长,指节劲瘦有力,迅疾无误地在窗棂外隔空一抓,捏住灰隼的右脚,从竹筒里拆出信来,那是一封劲透纸张的小楷,行文简短,字迹有力,凌霁眼前浮现出那女子柔弱如纤细芦苇的身姿,不能将字与人联系起来。
夜风穿过槅扇,带来清凉的寒意,凌霁拢紧身上的衣裘,将信放在火上烧了,沉如夜色的眸子如暗夜深潭,幽深得可怕,他唿哨一声,漆如浓墨的暗夜里仿佛撕开一个口子,一个黑衣人从房梁上跳下来。
“少主,属下来迟,”黑衣劲瘦的男子跪伏在地,腰背挺直,是常在军营之中训练之人才有的身形,“临行前,被来福公公拉住,询问属下即将开战,却迟迟不见少主人影,若是被人发现参一本,即使少主不在意,但始终会对凌相会有不好的影响。属下费了好一番精力才把他安抚住。”
“无妨,说说你们的进展。”凌霁将那信放在火舌上,火焰映照之下,眉峰冷冽,天骨玉成,怀远跟随他多年,知晓他虽严厉,但其实更苛求自己,眼下,他是真的没有责怪他迟于约定的时间到来。
清了清嗓子,怀远正色禀报道。
“宁远已经潜入月启王宫取得可汗亲信乌尔墨的信任,只待取得信件,乌尔墨便可向可汗进言,罢免玉琮。属下于幽州军内继续探查,只是幽州如今已有疫病蔓延,虽然军队已按照指令进行隔离,疫病尚且没蔓延到边境,然而营内人心惶惶,军心不稳,急需少主回去主持大局。”
“快了。”凌霁说,“怀远,你先去办一件事。”
隔得远远地,火光映照冲天,照得西面亮如白昼,外面开始有人员戒备,拿着火把的人在各院行走,将试探想要出去的人强行拦住。
各门各院都落了锁。
赵云霓这院里更不用说,人人本就如躲瘟神一样,更不可能有人来。她没想到让凌霁快一点行动带来的后果是,他真的敢放火烧山。不过这也确实是最快的方法。
凌霁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赵云霓已经在等着了。
她穿一件黑衣,肩上背着一个包裹,玄衣勾勒出纤细的身躯,然而那身躯并非柔弱如风中蒲柳,而是如疾风劲草一般,与初见时那副柔弱无骨的神色不一样,眼下她神色淡然,“时间不多了,今夜必须成事。林公子,你的情报准不准确?”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第一次有人怀疑他的能力。
此处人烟罕至,她提着一盏不算太亮的灯笼,昏黄微弱的火光映照出她光华琉璃的眸子,她神情认真,眼神专注,似乎刚刚的问题很重要,若他胆敢露一丝怯意,她便不会再把他当做盟友。
住持曾说于天地间见众生,这世间无有定轨,姝色万千,凌霁也曾想过,究竟这姝色万千是何意。今日,竟从她的眸子里,窥见了一二。
因这短暂的失神,赵云霓眼神中已有失望,然而她于此处孤身一人,并无拿乔的资格。说得更直白一点,目前她除了相信凌霁,没有其他的办法。
“罢了,既然已经相信你,孤注一掷又何妨。只是我上次问你,需要你替我寻个帮手,现在人在何处?”
“我做你的帮手,可好?”
“你?”赵云霓知道他此后叱咤朝堂,至少能与薛子衡平分秋色,必定是个搅弄风云之人,然而此处如龙潭虎穴,并非靠智取一切,说到底,武力在此处更加重要。
然而多一个人总是好的。
饶是如此,赵云霓还是心情不好,仿佛心里有一股气撒不出来,周身形成一股低气压,将挡在路边的顽石猛地踹下去。
凌霁默不作声,好脾气地跟在后面。
待行了一个时辰,头顶月光已被密密麻麻的枝丫覆盖,深林间唯见一盏昏弱的微光。此处已深入紫云山腹地,山谷流水潺潺,偶有虫鸣鸟叫,只是此处洞穴甚多,一个个张开巨口,宛若吃人的巨兽。
赵云霓空间感极好,且得益于银杏的描述,她对此处也算轻车熟路。
距离凌霁说的地方不足一里,赵云霓忽然停下来,刚刚灯影晃过的地方,草木顺着一个方向伏倒,赵云霓眼疾手快将手中的灯罩取下来,那灯芯被风一吹,摇晃着熄灭。
“林先生,你的情报里并没有说明这里还有人。”
一瞬间,凌霁不适应这眼前的黑暗,劲瘦的手向前一抓,只抓到一片滑嫩的触感,惊慌失措,想要抽回手来,却被那手反手一扶,他堪堪站稳。
“某确实不知这里有人。”凌霁摇晃着站稳,道,“不过秦婴多疑,此处又是绝密之地,绝不会有许多人守在这里。这一点,姑娘可以放心。以姑娘的身手,对付一两个人不成问题。”
“放心?”赵云霓嗤笑道,“将命放在任何人手上,我都不放心。”
空气中沉默一瞬。
“云娘子,这样,如若遇到危险,你可以我为诱饵,自行逃跑便是。”
赵云霓没有说话,她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颗夜明珠,此珠光华柔和暗淡,堪堪只能照出前路,是她从陈刀疤的住处搜罗来的,她将夜明珠抛给凌霁,声音冷冽,“别妄想我会救你。”
她自然可以打退堂鼓,没有人规定她必须在此刻明察觉到有危险还必须上前,然而一是她性子刚烈,不喜欢认输,二是她猜想,遍寻不到的青萍留下的舆图,或许会和凌霁要找的信件放在一起。
顺着夜路继续前行,经过蜿蜒曲折的小路,终于到达凌霁说的地点。
那是一处宽阔的大门,门外有两个土匪在把守,此处宽阔,门扇也不小,绝不是凌霁所说的只是藏信件的地方,赵云霓背后升起一阵寒意,狠狠地剜了凌霁一眼。
感受到女子的目光,凌霁面色如常,仿佛没看见她的眼刀。
赵云霓如芒在背,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当机立断,一粒石子击在门前的石像上,一时间风声鹤唳,看守的人显然没想到此处这么偏僻也会被人找到,提刀便冲了出来。
电光火石间,赵云霓此刻被凌霁以一种半抱的姿势揽入怀里顺势伏低,劲草包裹住二人的身躯,隔着玄衣墨裳柔软的料子,她手中触及到一片温热的胸膛,能听见凌霁的心跳声。
下一秒,又一粒石子击打至右边的石像。
那两人不再犹豫,终于确定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这里一定有人,只是敌在暗我在明,守卫亮起火把,将夜色照得亮如白昼,一步步趋近石子击打的方向。
只是那亮光之处,除开有人伏低的痕迹,便再无其他。
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眼下找不到人,二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往怀里掏出口哨,正准备通知秦婴,他们二人是秦婴的心腹,暗哨也为特制,声音独特如枭鸟,一经发出,秦婴便能马上判断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说时迟那时快,唇即将吹响口哨的瞬间,一柄软剑已经悄无声息缠上了身体,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身躯便软绵绵地栽倒下去。
解决了这一个,另一个瞬间有些惊慌,想要吹出口哨,背后已抵上一柄匕首,冷光映照凌霁清冷的眸子,赵云霓瞬间便意会,手中软剑指向那人,问,“钥匙呢。”
“我,我没有钥匙,此处钥匙只在大当家身上。”那人道,眼神中的恐惧不似作伪。
前世为御史之时,于阴暗的潮湿地牢内问询过许多人,她一眼便能分辨出这个人确实不知,赵云霓不欲多费时间,一个掌刀劈过,那人晕倒在草丛内。
“云娘子好果断。”凌霁由衷赞赏道。
她漠然收回目光,转而收手,一柄软剑已经指上了凌霁的胸口。
“云娘子为何用剑指着我?”面对抵上胸口的软剑,凌霁不慌不忙,语气无辜。
“引开秦婴的火是从西边起的,火势不小且带有松香,紫云山产松木,本没有什么稀奇。但我问过银杏,松木是被安置在东边的柴房里的,你弱不禁风,不能将柴火搬去那么远的地方,这说明你一定有帮手,且那人一定会武力。但今晚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却不用他,反而亲自以身犯险,这说明那人一定有其他用处。”
“所以,”赵云霓手中的剑抵住他,“钥匙呢,交出来。”
“姑娘,”凌霁笑道,语气悠长,满腔无奈从薄唇轻启间泄出来,“明明是帮我找信,你为何如此拼命。”
“我为我自己拼命,”赵云霓不上他的当,看他一眼,将那语气中的情绪略过,淡然道,“如果我没猜错,青萍绘制的舆图也在里面。此次进去,你拿你的信,我去找舆图。”
“这是自然。”凌霁说,“不过一直不知道,姑娘拿这幅舆图到底有何用?”
“林先生猜到了,不是吗?”赵云霓看着他,凌霁发现她的眼形很漂亮,有种张扬璀璨的美,然而静默下来,又能窥见冰雪消融后的寂静冷清。
凌霁有点好奇她的出身。此处危险重重,她却能立马抽丝剥茧,临危不惧,猜出他已经拿到此处禁地的钥匙,这份聪慧,倒也实属难得。
凌霁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闪避,锦裘华裳向右偏一寸,便从那寒光凛凛的剑下平移出来,规规矩矩立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笑意。
好在赵云霓也并非真心要他性命。
凌霁无奈,将藏于袖中的钥匙拿出来,先一步上前,将钥匙插入锁孔,“云娘子还是退一步好,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机关。”他转动手中的锁匙,似是闲聊一般,“医者仁心。云娘子虽未中疫病,然而失眠少睡,医书有载,此乃卫气不得入于阴,常留于阳。云娘子若是有空,我可为你开个药方,调理一二。”
他这么惬意,倒让赵云霓以为他们现在并不在龙潭虎穴之中。
话未毕,门开了,骨箭凌厉呼啸而出,势如破竹,赵云霓顺手拉住衣襟往下扯,暗藏华贵的布料被揉皱,二人狼狈在地上滚了一圈,等到头顶的风声一过,才站起来。
“某要谢谢云娘子救命之恩。”凌霁整理玉带,朝她作揖,金相玉质,风骨疏朗。
赵云霓忽然想起前世,薛子衡亦如此彬彬有礼,然而也是这样,才掉进了他的坑里。
她现在对这样的人有种本能的排斥,虽然不喜,却并未表露出来,一言不发地进了密室。
此处以天然洞穴为壁,外观简陋,里面却极尽奢华,以夜明珠照亮,其中珍宝藏玩,比之皇帝宫廷也不逊色,除开这些,还有月启的彩绘漆器,丝织彩绘,这些只在月启贵族之间才流通的宝玩亦数不胜数。看来他没有说错,秦婴做的是两国的交易。
这一个人,实是国之蠹虫。
只是这里这么大,若她是秦婴,要将信件藏于什么地方?
粗略翻找一番不见踪影,二人环顾之时,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一柄瑞鹤金灯旁。
鹤形优雅,口中含珠,振翅而飞的羽翼之下大腹便便,将珠子取下,肚腹弹开,显现出几卷信纸。
不用仔细分辨,单凭大小,也能看出哪一卷是舆图,哪一卷是信件。
凌霁已摊开信件仔细看。
赵云霓则是摊开舆图,让她惊讶的是,此副图卷上半部分由墨笔写成,字形规矩,下半部分则是由血潦草画就,而舆图中的重点,则是紫云山前山后山的关防,这些地方,是山寨的关窍,亦是整幅画卷的点睛之笔。赵云霓不敢想象,青萍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凭着什么样的信念,才绘制出这样一幅舆图。
这样的一幅图,是那些被掳掠来过了这么多年非人生活的人的希望所在。
若有此图,攻破山寨则指日可待。
然而这一副图,至少此刻不能在她手中。
秦婴正在排查山寨内是否有中花疫之人,此事一过,他会立马发现钥匙不见,进而联想到这里出了事。到时候,则不是一两人,而是更多人会来这里搜查,她没有把握能够独自一人带着这幅图脱身。
想到这里,她在夜明珠旁坐下,从多宝阁里取出一支狼毫,沾着松烟墨的笔触剑走龙蛇,飞快写就。凌霁已将秦婴与玉琮来往的信件看完,见她写信也没避人,倒也不急着走。
夜明珠微光昏瞑,将那垂下的墨发渲染出柔和光泽,玄黑夜行衣襟上皮肤白如嫩瓷,姿容姣好,此女神色专注,下笔有神,未见半分慌张,背影纤细笔直,傲然挺拔。
赵云霓已经写就了一封信,欲随着这封舆图到达指定的地方,眼前凌霁显然是最好的选择,虽然他并未公开自己的身份,但凌相之子,青阳凌氏的未来掌权人,自然有办法将这幅舆图送出去。
只是,她有什么筹码能让他答应帮这个忙?赵云霓心念几转,最后还是咬着牙开了口。
“林先生,我已做到你所说的,为你找到信件。但是除开你应允的血竭之外,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哦?说来听听。”凌霁此刻倒是有点好奇了,他实在想听听,她要这幅舆图来到底有什么用?总不会是盼着凭借这样一副图纸,能剿灭这座匪寨?
这会不会太天真了?
多少人的利益牵扯其中,她恐怕不知道吧?
“林先生,你是军中之人,心中亦有大义,此信件一交给月启单于,可解幽州兵困,救万民于水火,但此处亦是戾朝辖制,你就忍心看着无辜之人身处这无间地狱之中?”
“娘子这话好严重,”他目光灼灼,盯着她,“此处自有青州州府管辖,与我何干,若越俎代庖,占了别人的功劳,岂不是不好?”
青州州府陶正,尸位素餐的蠹虫,等到他想起来解救这里,黄花菜儿都要凉了,再说,经此一事,还不知秦婴对她是否有怀疑,她必须要拿出十分的心力来思索怎么面对秦婴。
但如今,她有什么筹码可以打动眼前的人?
凌霁一向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眼下战事忙乱,他孤身一人前往这里探寻消息已是破例,如今玄骑营正在幽州边境等他号令,此处事端,他实在是分身乏术。
然而眼前这姑娘居然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让他实在感到好奇她的目的和身份。难道她是宫里的女官?如今长公主建议广辟言路,不拘一格用人,此前也颇有收获。听说萧承宗的女儿也做了国子监的女官,但他实在不知道,金陵什么时候也出了像她这样有着八面玲珑心窍之人。
不,她武艺出众,不像是哪家的大家闺秀,也许,是哪个贵人身边的心腹吧?要用此次剿匪,得到什么目的?如今皇帝沉迷丹药,身体每况愈下,东宫又一连办砸几件重要差事,惹得皇帝大怒,三皇子七皇子可谓是各显神通,朝堂之上明争暗斗乌烟瘴气,连父亲都未能幸免。然而,不得不说,不论此女子属于哪个阵营,若真的平了匪乱,对她身后之人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小的助力。
但凌霁实在痛恨党争,也恨那些助纣为虐之人。
此女脖颈纤细白皙,仰着头望向人的时候眼神清明,颇为无辜,若他想,他只需要轻轻用力,便能轻易将她的性命葬送在这里。
届时,不论她背后之人有何种阴谋,都将化为泡沫。
“虞侯容禀,”她不再称呼他为林先生,以军中职位称呼他,以示尊重。他仰起头,一双眼如明珠般绽放华彩又消匿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幽深到不见底,她的声音清浅,如玉珠落盘,无孔不入一般细细密密钻进他的耳朵里,“民女实在是有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