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他能够和孟扶舟像普通朋友一样正常相处的日子并不是没有,他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颜狗,但也不是每见一个惊为天人的帅哥就会莫名其妙情不自禁的,何况他们的关系拐几个弯儿还称得上一句同事,曹贲一向认为,办公室恋情非常不可取。
曹贲自己也已经想不起来,他对孟扶舟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变质的了。
孟扶舟很常笑,刚认识的时候,曹贲觉得这位医师长得可真带劲儿,还比其他法医师都平易近人,没有那股子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臭脾气,所以特别愿意跟他亲近。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孟扶舟的笑是一种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习惯——表里不一,笑里藏刀,是孟扶舟这一辈子都没能改掉的坏习惯。
“哦,”曹贲恍然大悟,“就是你那个跟我同年的弟弟啊。”
孟扶舟有个弟弟叫孟扶倾,比他还小几个月,如果曹贲没有记错,也差不多快要过二十四岁生日了。孟扶倾之所以还在大学里无所事事,是因为孟扶舟在他国中及高中时期,分别为他办理过两次休学,所以兜兜转转耽搁了这么久,孟扶倾至今迟迟不能准时从象牙塔里毕业。
有人握住了曹贲的胳膊,他扭头,就看见比自己略长几厘米的孟扶舟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笔直笔直的直线,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
曹贲认为,但凡性取向稍微有点儿偏向男的,被一个个无论体格身高外貌都这么鹤立鸡群的男人——也就是性格方面有点美中不足的缺陷——用这么“楚楚可怜”的眼神盯着,都要瞬间一败涂地,丢盔弃甲。可惜这时候他脑子里压根就没法儿生产出半点黄色废料,因为孟扶舟身后还有一具臭了大半年的尸体,而且这具尸体的身份,很可能就是孟扶舟那阔别半年不见的亲弟弟。
曹贲挣开了孟扶舟,坦然承认,对,这就是孟扶倾,但还没到通知家属的时候,所以莫欢才没有打从一开始就老实告诉他。
孟扶舟这个人,大概只有在为了满足好奇心而锲而不舍追根究底的时候才显得特别有感情,所以曹贲很讨厌他问自己“为什么”,偏偏他丝毫不出自己所预料地问了:“为什么?”
“虽然嫌疑犯承认他杀的是孟扶倾,”曹贲指了指那具差一步就要支离破碎的尸体,“但尸体都烂成这样儿了,连死因都看不出来,更何况判断身分,我怎么确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你弟弟?”
孟扶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那个小流氓说是怎么弄死这个人的,具体行凶手法是什么。
曹贲据实以告,“就是五六个人在一起大打出手,三拳两脚活活打死的。”
活活打死。孟扶舟怔愣着,语气平静地重复这四个字,仿佛无意识的梦呓。
“我们调查过嫌疑犯和孟扶倾的关系,根据可靠消息,他们平常除了一起放狗屁耍流氓混吃等死以外,就没有其他互动了。”曹贲看着孟扶舟的眼睛,“所以,其实就警方的角度来讲,很难接受这具尸体就是孟扶倾本人,你也不用太早下结论。”
毕竟,和孟扶倾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那么多,追踪了他那么久的警察和观护人当然很难相信,他最后就这么死在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手中。
就感性而言,曹贲确实也不相信这就尸体就是孟扶倾,但他没法儿铁口直断,尤其他还不算是当事人之一。
他二十几岁的时候,还只是鉴识组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菜鸟,当时的DNA鉴定技术发展就和他的资历一样,初出茅庐又不值一提,何况尸体都已经烂得七零八落,真要做什么鉴定也不容易。
隔天,曹贲被被一阵催命似的公鸡打鸣铃声吓醒,他本来以为是自己犯贱设定了什么不伦不类的闹钟铃声,结果捞过公务机一看,是孟扶舟。
窗外晨光荡漾,绿树娉婷,阳光穿越簌簌摇晃的树叶,从窗帘之间的缝隙洒了进来,好几块斑驳的光影在曹贲半梦半醒的脸上跳跃,照得他大早上接个不请自来的电话,竟然接得脸颊一阵发烫。
曹贲扇了自己两巴掌,“早安?”
“没有凹陷骨折,颈部没有被大力勒住的痕迹,我本来想确认一下内脏破裂的状态,不过因为**程度太严重,这部分算是无力回天了。”孟扶舟的声音很低沉,就仿佛重低音乐器在胸腔室里响起:“换句话说,我没有办法证明暴力行为和被害人的死亡结果一定具有直接关联。”
曹贲觉得,这一大清早的就打电话过来和自己畅聊尸体状态,糟蹋自己美好清晨的人,指定他妈有点缺心眼儿。
曹贲扒了扒头发,给鉴识组去了个报备电话,换上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就头也不回地直奔孟扶舟的解剖室而去。
自从认识孟扶舟以后,曹贲曾经无数次主动屁颠屁颠地跑来他的解剖室,找尽各种天花乱坠无花八门的理由,只要能够见上他一面,曹贲就能够心满意足地接连亢奋上好几天,食髓知味,乐此不疲。
现在想来,这种着了魔一般的吸引力,大概就像是小孩子第一次尝到甜头,那点实际上客观而言并不怎么样的滋味儿就在记忆里永远一枝独秀。在曹贲这两年的记忆里,他热脸贴冷屁股地跑来找孟扶舟的次数数不胜数,但孟扶舟逆向而行地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就罕见得不可思议了。
有始以来,孟扶舟最愿意和他同进同出的一段时间,大概是徐家血案刚发生不久的那一阵儿。
初步将徐家血案的现场迹证处理完毕,曹贲和其他鉴识组人员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局里,当时已经超过凌晨两点钟了,夜深人静。
曹贲是真对于值夜班避之唯恐不及。鉴识组的办公室和总队是区分开来的,他们有一间独立的工作区,墙上星罗棋布地贴满了无数件无头悬案的惊悚现场照片,最新的一组就来自徐家血案。
曹贲的胆子着实不大,但无庸置疑地好面子,有人的时候他能把牛皮扑哧扑哧吹出九霄云外,没人的时候,曹贲一般会若无其事地跑去隔壁索要旧报纸,把墙上这堆满目疮痍遮得密不透风,要不三更半夜的,但凡他一不小心往墙上飞了一眼,当天晚上他肯定在床上滚成了涡轮增压都彻夜难眠。
他抗压能力确实不算太好,这也是最初曹贲认为自己彻头彻尾不能胜任鉴识组的工作的原因之一。
被搜证工作就折腾了一整天,曹贲困得要死,一早拿报纸糊了满墙,裹着棉被仰躺在行军床上。他翻来覆去了将近一个小时,不论怎么费尽了毕生吃奶的力气酝酿睡意,怎么绞尽脑汁给排除脑子里不断闪回的命案画面,他就是一点儿也睡不着。
曹贲承认自己那天有点儿应激,一旦听见什么风吹草动,就跟被踩着尾巴了的猫似地一飞冲天,死死盯着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角落,生怕那儿钻出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要来向自己冤魂索命。
但他保证当时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他发誓办公室通往总队的那一条走廊上,肯定有什么人在那儿蹑手蹑脚,就在那个好像会有蝙蝠飞出来的阴暗狭窄的走廊尽头。
曹贲绷起了满背脊的鸡皮疙瘩,他悄无声息地扔了棉被,站起身,手里已经开始摸索藏在行军床底下的避难工具。
三秒后,那个站在阴影里的人“啪”一声把电源打开了。
曹贲愣神地看着脱下了口罩、面无表情地与自己四目相对的孟扶舟,后槽牙里磨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声响,然后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你来干什么。”
孟扶舟举起了拎在手里的东西,说是来还洗干净的手套和鞋套。
墙上有个时钟高高挂起,时间刚刚经过龙飞凤舞的罗马数字三,整个空间安静得落针可闻,他可以听见分秒倒数的滴滴答答在头顶掷地有声。曹贲觉得孟扶舟可能是吃错药了,要不就是身体吸收的营养都跑错了地方,一股脑儿地全长到了脸上,导致这个人脑子有点儿问题。
他喉间滚动,笑着说,手套和鞋套都是一次性的,用完就可以直接扔了,而且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
孟扶舟当天是临时从另外一个坠楼现场赶过来的,身上没有准备新的勘验用物,为了避免混淆两个命案的现场迹证,事从权宜,曹贲就把自己的手套和鞋套暂时借给了孟扶舟,要不他也不会才刚刚新官上任,就在鉴识进行时犯下这么不专业的错误,留下自己清晰完整的鞋印子。
莫欢厘清事情原委以后,还是把曹贲从里到外骂了一顿。这事儿固然怪不了孟扶舟,也免不了曹贲觉得天怒人怨,六月飞雪,白受了这么一顿糊涂气,辞职之日再度指日可待。
结果孟扶舟垂下头,语气平淡,那态度就跟迷路的小孩子找不着家似的,特别低声下气地说:“我睡不着,所以来找你。”
俗话说天仙美而不自知,孟扶舟可能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他显然不知道自己顶着那么一副丧家之犬一样的可怜表情,在曹贲眼里具备多么所向披靡的恐怖杀伤力。
曹贲暗中掐了掐自己的指节,问他,你失眠找我有什么用,不痛快就去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
孟扶舟又理所当然地回答,“我觉得你也没睡着。”
曹贲无奈透了,把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挠得更乱,然后一屁股在行军床上坐下,特别不理解地大叹了一口气,说,你都知道我睡不着了,还要来跟我玩儿一把半夜惊魂,你八字里是不是缺德。
孟扶舟给他道歉,把收纳得一丝不苟的手套和鞋套在他的工位上放好了,走的糊满报纸的墙边,问曹贲会不会不方便。
曹贲起身,替他把报纸摘下了,赫然出现在孟扶舟眼前的,就是徐家过世的小女儿。
孟扶舟很短促地一愣,曹贲分明看见他鬓边的青筋微微鼓起,但是转瞬即逝,很快就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孟扶舟沉默了很久,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盯着徐家小女儿年幼而娇小的身躯,她有如深陷于一场永无终日的梦境中一样的表情,指尖悬空着,不着痕迹地抚过了她苍白的脸颊。
不知道为什么,曹贲突然一阵无法控制地毛骨悚然。
“你们这些警察里,”他轻轻地说,“可能有人有问题。”